萧衍揉了揉太阳穴,重新执起一枚棋,“柒娘可想好了,本王可不会做苏炳昌的棋。”
苏叶柒:“是。”
“如此,再给柒娘个机会也无妨。”
“臣女有惑。”
萧衍未抬眼,棋子叩上枰面,“讲。”
“五月初一夜,殿下现身掖湖,此为无诏返京。”苏叶柒不明白,那夜的相遇,分明该是彼此牵制。
萧衍抬眸,眼底似笑非笑:“这非死罪。”
“圣上会对殿下有所不满。”
“柒娘啊。”他忽然拈起白子对着烛光照了照,玉色棋子映得剔透,“你莫不是以为,本王现下很得父皇眼?”
苏叶柒再次无言。人皆道安王萧衍行事诡谲、阴晴莫测,如今她算是领略到了。
“臣女还有惑。”
“这是拿本王当先生呢。”萧衍冷哼一声,“明日朝会后,本王许你一见。”
苏叶柒一怔。
“柒娘不是有差事要问询本王?”广袖拂过残局,棋局登时就乱了。
他都知晓。待回过神时,萧衍的衣角已掠过门扉,唯余沉檀香袅袅未散。
夜风微凉,苏叶柒踏出青梧宫殿门,紧绷的肩背终于松懈。檐下宫灯温柔,连虫鸣声都格外清脆。
朗月拨开粘稠夜色,回程的路在苏叶柒眼前渐渐明晰。
这一夜,苏叶柒睡得颇为安稳。
*
重归彤史箴,苏叶柒抚过案上竹简,恍然只一瞬便敛了神色。
“谢兄长果然君子。”姚淑静坐过来打量她,“我就信他不会为难你。”
苏叶柒唇角微弯:“多亏谢大人明察。”
尚宫局众人皆外出采录文书,唯姚淑静仍留在彤史箴,百无聊赖。
姚淑静忽压低嗓音:“倒是安王,”她扫一眼门外,“女儿家的事,偏要闹得人尽皆知。”
她垂眸失笑,羽睫在眼下投落浅影。吃坏肚子那套说辞,她自己都要信了。
姚淑静细眉拧起:“你怎会遇上安王,按说他该随大军在返京途中才是。”
话音忽转,竟带出微许赞叹,“这般抗旨妄为的胆量,唯有他萧衍。”
苏叶柒愕然,这语气总觉说不出的古怪。忽而瞧见姚淑静的耳尖渐渐泛起胭红。
脚步声忽至廊下。
二人同时抬眸,见胡月低眉而入,额上素纱缚带刺目,衬得面色愈发苍白。
姚淑静眼尾冷冷一挑,嫌恶之色尽显,当即起身离席,坐回自己案前。
胡月垂眸不语,径直在苏叶柒身旁位置坐下。
夏光自雕花窗棂斜切而入,在深色地板上拓出亮斑。数不尽的尘埃在光柱中浮沉,忽聚忽散。
苏叶柒搁下蘸墨的笔,声音轻似落羽,“莫再自伤。令兄在天之灵,必盼你安好。”胡月的处境是她一手造成,她在心中嘲讽自己伪善。
胡月肩头几不可察地一颤,点头应下。
堂内一时静默,唯闻窗外夏蝉嘶鸣,声声催人。
午时未至,谢玉身边的差役匆匆赶来传话。差役抹着额头的汗,说胡家兄长的案子已有眉目。
“有宫女主动投案。”差役展开黄卷,指着上面的供词道:“五月初一夜里,她在掖湖边被一醉汉纠缠。宫女急了,夺过他的刀捅了一下。后来怕事情闹大,就把人推进湖里去了。”
说着又掏出一份太医署的验状:“您瞧,这伤口形状、位置,都和供词对得上。”
胡月听完,身形一晃,蓦地跌坐于地,泪珠如断线般滚落:“不可能,兄长那般老实人!”
她突然抬头,通红的双眼死死盯住差役,咬牙切齿道:“我兄长定是被人设计!”
姚淑静忽地掩唇轻笑,鬓边珠钗跟着轻颤:“那宫女设计你兄长图什么,图他膀大腰圆吗?”
“深宫行事,最讲究因果报应。”姚淑静眼波流转,似笑非笑睨向胡月,“那宫女为何独独设计令兄,说不定呀,是欠了血债呢。”
苏叶柒眉心一跳,按住胡月颤抖的肩膀,起身挡在两人之间,恰好遮住胡月怔愕的脸色。她不着痕迹得打量着姚淑静,观其是否意有所指。
但姚淑静神情与往常无异,似乎只为在胡月跟前逞口舌之快。
“姚女史,死者为大。”她声音清泠。
“苏妹妹为何要帮这等下贱人!”姚淑静细眉一蹙,嗔怨忿忿视着苏叶柒。
苏叶柒清声解释:“姚女史说笑,不过是想同僚和睦,何来相帮之说。”
姚淑静撇撇嘴,终是没再开口。
这时,胡月猛地站起身,案几被她撞得“砰“地一响。她瘦削的身子绷得笔直,眼睛瞪得很大:“姚女史莫要污我兄长清誉!兄长一生良善,平日里乐善好施,连只蚂蚁都不忍踩。”
话未说完,泪珠一滴接着一滴的滚下。她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多,最后整个人都哭得要背过气去。
姚淑静一手托腮,慢悠悠讽她:“如此说来,倒是谢大人断错了案。”涂着蔻丹的指甲拨弄着案上一摞青宣,“还是说,陛下用错了人?”
胡月猛地攥紧衣角,指节发白:“你!”
前来递送消息的差役,脸色讪讪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生怕掺合进宫廷女官的纠纷里。
“哎哟哟,这一个个剑拔弩张的。”菅姑姑人未至声先到。
她笑吟吟扫过诸人,目光停在姚淑静身上:“姚女史,此次我尚宫局协理史馆修西凉战事纪要,孙尚书格外重视,大家伙儿都忙得脚不沾地,三军将士得功劳簿啊,都还等着你的朱笔呢。”
姚淑静的不悦一晃而过,面上已绽开三月春花般的笑靥:“菅姑姑说得是。”
话落,她收拾好墨匣就往外走,路过菅姑姑时,笑吟吟将一支金簪塞进菅姑姑手中,“这几日暑气重,姑姑多饮些冰镇梅子汤才好。”
待行至门边,又回眸对菅姑姑盈盈一拜:“姑姑且安心,那些战策纪要,我定会一字不落地录记清楚。”行至稳妥端慧,全无半分方才的凌厉。
待那抹海棠红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廊外,菅姑姑面上笑意凝重几分:“胡丫头,莫要让孙尚书失望。“
胡月神色倏然一肃,眼睫低垂着,须臾,再抬眼已敛尽凄惶。
她整袖正容,从荷包中取出一枚碎银子,双手奉予差役:“有劳差役大哥传讯,我这便去为亡兄料理后事。”
差役慌忙后退三步,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他躬身作揖,“某这就回去复命,告辞告辞。“说着已快步退至门外。
见菅姑姑看过来,苏叶柒匆匆把视线从门外收回,她迎着菅姑姑的眸光,温莞浅笑:“姑姑有话,但说无妨。”
菅姑姑走近,手掌轻轻覆上她的小臂,很是亲近:“胡月家中突遭不幸,你二人的差事,怕是要辛苦你多担待些。”
苏叶柒颔首:“姑姑放心,臣女省得的。”
接着,她浅施一礼:“青梧宫传话,安王殿下申时得空问对。”她抬眸望了眼窗外正盛的日头,“臣女这便回去准备了。”
“去吧去吧,到底是苏家女郎,哎哟哟。”菅姑姑笑吟吟把苏叶柒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啧啧,苏女史不仅相貌极好,更是惠心玲珑,苏家有女如此,不愧世家之首啊。”
苏叶柒莞笑拜别,行至廊下时,她刻意放慢脚步,待听得身后菅姑姑唤胡月的声音响起,方稳步离去。
檐上雀鸟扑楞着翅膀钻进沙棠树茂盛的枝叶里。在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之时,彤史箴隐隐传出胡月的声音。
“姚淑静虽跋扈,有一句话却是没错,这深宫行事,必讲因果,兄长非糊涂人,为何独独选那个女子纠缠,依我看,此中定有隐情!”
*
青梧宫。
依旧是这间书房,空气里盈满沉檀香。
萧衍斜倚紫檀圈椅,半幅纱幔垂落窗前,筛下斑驳光斑。仲夏的骄阳被滤成朦胧的琥珀色,堪堪停在他衣襟前,再不能近身分毫。
弈枰上,黑子如铁骑突出,白子若霜刃出鞘。
若不是昨日他身上的鸦青色织银皇子服,此刻换成了儒白常服,苏叶柒几乎要以为,眼前景象是昨日重现。
苏叶柒也意识到,昨日萧衍下了朝会就在此等着,他知道,自己会来。
这个认知让她喉间发紧,恍若落入陷阱的猎物,挣动间就被人攥进掌心,沦为掌中物。
“柒娘来了。”萧衍掀动眼皮。
“女史苏叶柒拜见安王殿下。”苏叶柒挺背展肩,姿端聘婷,站在未遮纱幔的明处。
申时的烈日穿透窗棂,金芒如瀑倾泻而下,将她整个人笼在灼目的光晕里,天水碧间色裙被照得近乎透明。
“你是苏家人。”
苏叶柒失笑,“这不是很明显吗。”
萧衍挑动眉梢,“苏炳昌嫡女苏般若棋技冠绝长安,想来柒娘也不差,坐。”
苏叶柒迟疑片刻,才在萧衍对面坐下,“殿下,臣女还有惑。”她盯着萧衍指上那枚墨玉棋子。
“柒娘想不明白,不过死一个侍卫,怎会招圣架至、大理寺谢玉亲查。”黑子“嗒”一声落下。
“只因死得是黑鹰。”萧衍缓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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