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小田和彦的心情却糟得一塌糊涂。
钢笔尖在《沧州汉代墓葬群考察启事》校样上顿住,油墨在‘学术共享’四字上洇出一个蝌蚪状的墨团。
他抬腕叩响一铜铃,伪县长张景惠的秘书立刻佝偻着腰凑近,警服第三颗铜纽扣没了。
那是上月被二十九军溃兵扯掉的,他一直没让人缝,故意作出一副凄惨样。
“请转告张县长,”小田用生硬的中文咬字,
“大日本帝国对贵县文化事业深切关怀,望沧州商会、保甲长联席会全力配合考古作业。”
他推过盖着关东军司令部鹰徽的信封,内装二十块银元和一纸《协助征调令》。
医院里林卓端着搪瓷托盘推开病房门,铁架床上躺着两个特殊的小病号,
左侧竹篮里裹着襁褓的新生儿,浑身泛着不正常的金黄,右侧蜷缩着个七岁男孩,脸上结痂的鞭痕随着抽泣颤动着。
林卓:“承嗣,该换药了。”
林卓用镊子夹起浸过酒精的棉球,轻轻擦着,男孩疼地死死抓住她的白大褂口袋,有些黑的手指在她口袋上抓出几道污痕:“爷爷……”
林卓不由自主地叹息,早上维持到现在的好心情已荡然无存。
这个孩子的爷爷是‘回春堂’的老掌柜李岐黄,5号因拒交祖传的止血散配方,被宪兵队抓走拷打致死。
李承嗣在爷爷被抓时上前拉爷爷,被宪兵队抽了一鞭子,当晚这孩子便发了高烧,他妈妈更是在惊恐之下早产,生下一个女婴。
这小婴儿一生下来就浑身黄黄的,连眼珠舌头都是黄的,家里的老太太果断地把两个孩子都送到了教会医院,以防宪兵队再害人。
林卓给孩子换完药,从兜里掏出一颗薄荷糖,剥了递给他,拍拍他的小脑瓜。
薄荷糖纸在掌心蜷成一个小球,林卓想起小学手工课总想把糖纸折成千纸鹤,总是不成形,那时候的小朋友生病了,差不多要全家出动。
她看看躺在床上乖巧的李承嗣,心里沉甸甸的。
玻璃窗透过来的光斑落在他的睫毛上,随着呼吸微闪着。
她摸摸兜里另一颗,她就带了两颗,这颗是给青年的,本来打算一人一颗的,这颗给李承嗣了,自己就不吃了。
她的牛仔外套兜里还有不少,是去饭店吃饭在前台抓的,清口的。
她还挺喜欢这种包装的薄荷糖,一个小圈,一边绿一边白,小小的一个,一小会就化了,吃完清清爽爽的。
不过,虽然宿舍还有一些,但这个时代肯定是没有的吧,还是省着点吃吧。
林卓一边清理器械一边脑子里过她负责的这几间病房,她是实习生,但也分了病房。
当然配药之类,专业度比较高的工作,于嫂还是要把关的,一些简单的清创,换药等活她跟着学学就会了。
她负责这5个病房,几乎每个病房的病人,这些病,多多少少都和宪兵队日本人有关。
这简直是逆天,妥妥的反人类罪。
林卓长长的吐气。
现在看见宪兵队就恨不得马上去配炸药,现代长大的女孩子,从没有如此仇恨一个群体,恨不得他们马上都炸死。
林卓在器械室里暗自运气。
听着外面响个不停的蝉鸣更觉烦躁不堪。谁知这蝉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林卓皱眉扭头,对上大黄金色的大眼睛,它嘴里叼着一只蝉,在拼命地振翅鸣响。
林卓“…”
她蹲下,大黄蹭了过来。
摸着大黄的脑袋:“大黄要吃这个啊,等我下了班,给你烧熟了吃,行不行,你吃这个会长虫,嗯……”
她想起,大黄可能还吃老鼠等,要长虫早就长了。
大黄把蝉吐在地上,用爪子推给她。
林卓连忙摇头:“不,我不要,大黄玩吧。要是大洋我就要了,这个不要。”说着摸摸它的脑袋。
大黄:大洋……
金色的大眼睛闪着光。
它爪子底下的蝉还在拼命地叫着,林卓觉得烦人。
在离医院不到三里的文庙街,在烦人的蝉鸣中,林远志贴着灰砖墙从后门闪进一处小院。
刘文正早已支开临街的榆木窗板,修补着一本刚淘换来的《本草纲目》,书页又黄又脆,动作要特别小心。
桌上摊着张沧州地图,朱砂笔圈出十三家中医馆的位置,墨渍未干的“罢市”二字压在城隍庙标点上。
“令堂与侄女上月已过潼关,眼下在兰州仁德堂安顿。”
刘文正推过茶碗,碗边有张电报局收据,发报地址是西安鼓楼南街——那是刘家北平女婿的铺面。
林远志指尖划过碗沿裂纹,嘴唇动了动:“谢过刘叔。济世堂李掌柜今早被宪兵带走,说他私囤三七。”
刘文正“啪”一下拍桌子,咬着牙说道:“怕是凶多吉少!”
半晌他从博古架暗格里抽出一叠《自愿闭馆书》,
摁上沧州商会火漆:“这是回春堂、保和堂等八家联署的状子。哈…日本要废汉医,国民政府就跟着!”
他激动得站起来走了两圈,要说什么没说出来,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哈……”笑声悲怆。
笑完了噔噔噔噔踏着重步又回坐回椅子,半晌还是没忍住:“中医学校都不能叫学校了,叫传习所,哈哈哈……”
林远志双手攥紧,闭着双目,咬着牙关,似在入定。
刘文正呆坐着缓了缓,撕开一捆黄芪的捆绳,露出裹在根须里的南部式手枪,
他摩挲着黄芪捆绳,折断根须间还挂着黄土,泥腥味让他想起医馆后院那棵银杏。
三年前这些根茎还长在陇西旱塬,如今却裹着关东军的枪油味……
他拔出手枪:“拿着这个,以防万一,现在稽查队都不敢出门,有替天行道者地盯着他们呢,不知道是哪个好汉,身手了不得。”
窗外阴影一闪而过,忽起伪军喝骂声,两人同时噤了声。
林远志将手枪塞进装艾绒的麻袋,手指蘸水在桌面疾书:“振华烛皂厂可存药材?”
刘文正点头,抹去水痕时,袖口还粘着红棕色的枣糕渣,散出甜香。
刘文正推开书架从后墙上,掏出油布包着的《沧州药行名录》,每页人名旁皆标红叉——已签字罢市者。
林远志瞥见父亲“林啸山”三字,眼眶骤然发烫。
他使劲地眨眨眼,终是徒劳,也没能眨去泪意,
两行泪在干燥的脸颊淌出两道湿痕,趁得嘴皮越发干裂。
1929年南京政府通过《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卫生之障碍案》,强制要求中医学校改称“中医传习所”,并剥夺其正规教育地位。
此举导致全国80余所中医学校被迫更名,如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改为“上海中医传习所”,课程设置和学制均被排除在国家教育体系之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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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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