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来了,林远志——林远志在哪?
青年在窗边藤椅上猛然抬头,晨光从他背后的菱形窗格
漏进来,将影子投在林卓被褥上。
他手里攥着半块啃剩的窝窝头,碎渣掉在教会医院统一发放的灰布拖鞋边。
林卓一把扯下手背的输液针,血珠溅在床单上,晕开三粒红豆大小的印子。
她赤脚踩上冰凉的水泥地,头发晕,眼睛得影了,眼前的铁皮药柜变成了两个。
于嫂推门进来时,正撞见她踉跄着扶住门框,护士服衣角卷起,露出一截缠着绷带的腰。
“别乱动!”于嫂按住她肩膀,听诊器金属头贴上胸口。
林卓挣扎着推开门往外冲,拖鞋在走廊打滑,差点就撞翻端着药盘的实习护士。
上个洗手间,差点去掉了半条命,她蹲着几乎站不起来了,不知是为什么就是没力气。
于嫂在外轻声叫着:“小卓,小卓,没事吧?”
林卓勉强提着一口气回道:“没事,这就出来。”
她勉力站了起来,去洗手。
洗手间的镜面裂了条缝,映着她苍白的脸上,像是多了条疤痕。
额角的纱布被渗血染黄了,发梢也粘着血痂。
凉水哗哗地泼到脸上,并没有清醒多少,把粘血渍的发梢洗洗,她盯着排水口打旋的血丝发呆。
只觉得一阵眩晕,耳朵嗡嗡的,她把着水池干呕。
半天过后,才扶着墙挪回病房,膝盖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青年沉默着递来粗陶杯,水面上浮着两粒红枣。
林卓没接,攥着拳头嘶哑地问:“林远志、林远志……怎么样了?”
青年皱眉,林远志?姓林?
走廊嘈杂声响起,于嫂闪身进了病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冰糖,塞进林卓的嘴里,甜味慢慢地在舌尖化开。
走廊尽头突然爆出日语的呵斥声,青年瞬间转身,手在腰间虚按,腰上却什么都没有,他右滑一步将林卓挡在了身后。
走廊的浓重消毒水味里,掺杂着新鲜的血腥气,这是又有伤患了。
青年手底藏着一枚李子核,几乎要嵌进掌心。
史密斯医生磕磕巴巴地用日语说:“この患者は腸チフス(伤寒)の疑いがあり、隔离が必要です……”
宪兵曹长的皮靴尖不耐烦地敲打地砖,他早就看这些美国人不顺眼了。
想到天津宪兵队本部严禁与西方人冲突的通告,他压下喉间的冷哼。
陈医生流利的大阪方言突然插进来:“曹长殿、検疫条例第7条によれば、こちらの隔離区域立ち入りは——”
他故意将病历夹上的麻风病报告页晃了晃,用日语说道‘麻风’两个字。
宪兵曹长脸色一变,条件反射地后退半步——比起可恨的米国人,倒是这大阪腔里透出来的人脉更令人在意些。
于嫂扫了一眼走廊,轻轻地把林卓病房的门关上了。
青年站在门边,耳廓微动,手势左转三寸——皮靴声正朝着楼梯口偏移,靴钉敲在石板上的声音渐远。
走廊尽头最后一丝皮靴顿地的声音消失,青年的肩膀碰上墙壁,石灰粉簌簌地落进后颈。
他垂头盯着胳膊上沾到的林卓的血渍,嘴唇动了动咽下一句匈奴脏话。
宪兵队走了。
于嫂又端着药盘进了病房,镊子夹着酒精棉球,在瓶口停顿几秒才落下。
消毒棉擦着林卓手背是凝固的血痂,她想着昨晚的批注,“观察结束,暂搁置”,她心里是有懊恼的。
阳光透过窗棂在林卓的眉眼上,打了一道格子。
于嫂突然发现,这姑娘无意识蜷缩的姿势,与自家的小女儿是那般相像。
她下意识用护士服袖口去擦林卓额角渗出的组织液,全然忘了无菌操作规范。
走廊传来铁皮药车颠簸的声响,于嫂猛地缩回手。
消毒液瓶映出自己有些扭曲的面容,那些精心维持的职业性冷漠似乎悄然消失了。
“于大姑,你知道林——林远志的消息吗,怎么样了?”
林卓忍不住问道。
于嫂脸色阴沉,沉默了半晌。
林卓脸色涨红着要急眼了,于嫂才沉声说道:“等一下,我……”话没说完,青年递过来两份报纸。
林卓攥着青年递来的两张报纸。
左上角《大公报(天津版)民国二十四年七月十五日》的报头还沾着水渍。
头版标题用三号仿宋体:“沧州药界请愿遭弹压十六家医馆联名罢诊。”
副标题:“林家少东林远志不幸遇害日方称系暴病身亡。”
配图是城隍庙街的远景照,隐约可见青烟腾空而起。
下面还有一份是《庸报(北平版)》用特大号黑体印着:“皇军治安肃正显神威暴医匪党一网擒!”
副标题:“首恶林远志伏诛中日亲善医疗队不日抵沧。”
配图特意选取俯拍视角:林远志模糊的侧脸浸在血泊中,日文说明写着“验明正身现场”。
林卓直直地盯着《庸报》,边栏的“大东亚共荣医疗团”广告,那些穿着白大褂的日本医师正给中国儿童发仁丹。
她指尖发凉,眼前发黑,忽地胸口一热。
喉咙涌上一股腥甜。
哇的一口血喷湿了手里的报纸。
点点猩红落在《大公报》中缝的讣告上。
“林公远志祖籍河间,精研岐黄,庚午年施诊运河瘟疫活人无算,今猝然离世,享年三十有七。”
于嫂急忙扑过来,青年也一个箭步蹿到床前,林卓眼前一片漆黑随即失去了意识。
斜阳将病房窗棂的影子拉长成栅栏,青年盯着走廊墙上的挂钟,晚六时三刻,夕阳沉入了运河西岸的芦苇荡里。
走廊传来搪瓷饭盒的磕碰声,值夜护士提着煤油灯开始点卯。
铁皮药车哐啷哐啷地推过病房门口。
青年用李子核在窗台刻下第七道痕,他已经学会用阿拉伯数字标注时间了。
此时,运河码头亮起了绿色信号灯了。
最后一缕天光掠过城隍庙的飞檐时,刘文正盯着挂在墙上的黄历:民国二十四年,七月十五——农历乙亥年六月十五。
初伏的第三天,宜祭祀、交易、忌安葬、破土。
十二值神——白虎“凶”
俗称“大□□日”。
他左手紧紧攥着拳头,指甲盖捏得发白,一本《伤寒杂病论》摊在膝头,页边批注的朱砂红得像未干的血。
戌时的更梆刚响过两下,李铁英按约定三短两长叩门,肩头还落着未掸净的榆钱絮,他是从运河堤快马赶来的。
“桅杆瞭望台每半炷香换哨,但戌正时分伙夫送饭,”
李铁英抽出九节鞭往地砖上比画:“新到的太原煤船要卸三百担,苦力领牌时会堵住东侧岗亭。”
他腕间的戴着西洋表,蒙子上裂了道纹,这是去年劫日军弹药车落下的纪念。
刘文正拉开抽屉,拿出一张泛黄的漕帮记录的潮汐表。
“子牙河今宵亥时涨潮,浪拍栈桥的声响能盖住绞索声,换岗的日本兵会在西货仓短暂休息,那时是唯一的机会。”
窗外忽然传来挎斗摩托的急刹车声,两人同时吹熄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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