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快爬!”小满用膝盖顶开顶板,腐臭的空气灌进来。
铁头扒着窖壁凸起的砖缝往上蹿,指甲缝里塞满潮湿的苔藓。
月光下,他看见小满的左手缺了半截小指,
血珠子顺着掌纹滴在自己后颈,温热黏稠得像娘熬煳的麦芽糖。
地窖外传来更多窸窣声。
十米外的碾盘底下,七八双绿莹莹的眼睛正朝这里闪烁。被日军屠杀后遗弃在野地的尸体,引来了整窝嗜血的鼠群。
一只瘸腿的老鼠正在啃食隔壁王叔泡胀的脚掌,听到动静后缓缓扭头,沾着碎肉的胡须颤了颤。
两个孩子跌跌撞撞扑向河滩时,芦苇丛里惊起几只白鹭。
铁头突然刹住脚,昨天还漂满尸体的河面,此刻泛着诡异的油光。
月光像把银梳子,把浮尸的头发梳成绺绺水草。
有团黑影正从一具仰面朝天的女尸肚腹里钻出来,湿漉漉的皮毛在风里抖开,甩出一串混着血沫的水珠。
“往炮楼跑!”小满抓起半块砖头砸向鼠群。
他记得村东头荒废的**炮楼,砖缝里长满蒺藜,或许能撑到天亮。
小满边跑边扯开裤带,用尿浇湿衣襟捂住口鼻和伤口,这是爷爷教的,说血气破邪祟,童子尿能辟邪,是好东西。
他们身后,鼠群正在分食一只被日军刺刀捅穿的看门狗。
两个孩子像是炮弹般冲进了炮楼。
炮楼里青砖垒出的穹顶裂了三道缝,月光如水般从豁口淌了进来。
**撤退时,一把火烧了木楼梯,现在只剩半截焦骨了,斜插在墙角。
射击孔外沿结着一层鸟粪,风一吹就簌簌地掉渣,洋洋洒洒地飘了铁头一身。
他缩在当年守军囤弹药的石槽里,槽底还有一张发黄的《大公报》,铅字印着“蒋委员长视察潼关”。
小满的□□已经凉透了。
他哆嗦着撕下一块衣襟想裹住断指,低头看见石槽背面密密麻麻的刻痕,
有正字、有日期,还有歪扭的“娘”字——不知是哪拨兵油子留下的计数,或许是杀人,或许是数自己活过的日子。
铁头猛地掐住他胳膊。
东南角的射击孔外闪过一簇红光,鼠群此起彼伏的吱吱声形成了尖啸。
小满摸起半块青砖,上面沾着风干的苔藓,他想起爹教的投石头的姿势,可胳膊刚抡到一半,
整座炮楼突然震动起来,灰尘从缝隙间掉落,洒了两个孩子满头满脸。
轰——!
码头日军的装甲车爆了,震得地面都一颤。
冲击波掀开炮楼顶盖的前一秒,两个孩子看见漫天火星如逆行的流星雨,点燃了捷地减河上漂浮的煤油。
鼠群在高温中化作满地乱滚的火球,焦臭味盖过了血腥气。
铁头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小满断指上结出的血痂,很像他娘纳鞋底时用的红蜡烛,在火光中一跳一跳地熔化了。
他们醒来已是次日晌午。
坍塌的砖石恰好支成三角空隙,透进的光柱里飘着木炭灰。
铁头舔了舔嘴边的瓦砾,咸的,还有一股硝石的味道。
小满爬向缝隙,听见远处有马蹄声逐渐走近,远远地看见一顶卡其色军帽子在晃。
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捂住铁头的嘴。
残破的炮楼外,一面被气浪掀飞的太阳旗落在芦苇荡里,烧得只剩半拉红圈了,像块没烙透的杂粮饼。
铁头扒拉开最后一块碎砖,两人钻了出来,两个小人的肚子早就叫得像青蛙打鼓了。
炮楼外,焦黑的苇秆歪斜着刺向天空,像被火燎过的香烛。
远处码头那根高耸的桅杆上,吊着的人影随风打转,
铁头眯起眼,突然拽小满的衣角:“捆起来的人,身上有牌子。”
“咚——咚——咚”教堂的钟声荡了过来。
河对岸教堂的青铜钟裂了条缝,钟声有些漏风。
可小满舌头底下却涌出口水,他记得钟响后,穿黑袍子的修女会站在铸铁锅前舀粥,勺底总要留层稠的给小孩。
去年腊八,娘带他领过一碗,里头还浮着两粒染红的羊眼豆。
腐尸味直冲鼻子,但这腐臭的空气里,他竞隐约闻到了炒米糠的焦香。
小满拍拍哆嗦的小腿,他怕再看见尸体,怕老鼠咬他,也怕被石头砸,还怕尸毒,爷爷讲故事说染了尸毒,人就变成怪物了。
“撒尿泡捂鼻子,我爷爷说童子尿辟邪。”
小满把铁头燎焦的衣角撕下来一截,蘸了稀稀拉拉的几滴童子尿。
给铁头捂到嘴上,铁头撇着脑袋屏息躲来躲去,就是不要。
小满急了,一巴掌拍铁头背上:“咋这不听话,这有尸毒,人染了就变怪物了。”
铁头虽小却不爱哭,他吸吸鼻子振振有词:“张婶子他们认识咱俩,他们尸毒也认识咱俩,不会染给咱俩的。”
小满呆了一瞬,想想也在理,张婶子喜欢高声说话,摘了野果子,也总给他和铁头,她养得大鹅也不咬他俩,她的尸毒肯定不会染给他俩的。
小满不坚持了,把破布扔了。
他们贴着河滩的洼地一点点爬。
教堂的尖顶从芦苇梢头冒出来时,钟声停了。
河滩上传来铁器拖地的声响,像是刺刀刮过卵石,又像是野狗在叼着钢盔跑。
声音越来越近,两个孩子慌不择路下,跑进一艘烧了一半的船屋。
船屋一片狼藉,灶上的粥锅打翻在地。
黍米粥干涸在木板缝里,结成了酱色的痂。
铁头舔了一口糊在桌腿上的粥渣,外面铁器拖地的声响越来越近,两个孩子无头苍蝇般转了一圈,找到一间暗舱。
小满和铁头用断裂的木头茬子抵着缝隙一撬,霉味扑面而来。
舱里空间狭小,里面腌萝卜的陶缸裂了,但缸底沉着半瓢长了白醭的酱豆。
两个孩子勉强挤进去,他们蜷缩在缸里,酱豆的咸臭味直冲鼻子,他们终于忍不住摸起酱豆塞到嘴里,
一边嚼着一边听到头顶传来皮靴踏过碎石块的响声。
铁头在黑暗里摸索小满的掌心,蘸着酱汁写了个“人”字。
小满摇摇头,把豆子嚼得更细碎些,他皱皱鼻子,那靴底的味道,分明还有日军马鞍上特有的桐油臭,他鼻子灵着呢。
爷爷说过,鬼子不是人。
有的人是不算人的,即便是生了个人形,这在这个时代,是很普遍的。
林卓在心里暗道!
下午三点,她站在病床的窗户前望着外面,三辆挎斗摩托哒哒哒哒的驶出了医院大门。
这是九天里的第四次突击检查,这宪兵队就像幽灵一样,盯医院盯得紧。
她手里拿着一颗大李子,不时闻两下,李子清新酸甜的味道十分的霸道,
把原本病房内的消毒水味、药味都赶了出去,只余果子香。
于嫂推开病房门时还诧异:“从哪来的鲜果子,还真香。”
“啊,这不李子吗!”轮到林卓诧异了,这不是仓库小院的李子吗,于大姑没去小仓库吗?她每天都要去的啊。
“大姑,这是仓库小院子里的李子,您没看见啊,长得可大了,特别好吃,这个给您。”
于嫂接过大李子颠了颠,闻了闻点点头,随手放进兜里:“来,该换药了。”她掀开托盘上的纱布,酒精棉球滚到搪瓷盘边缘,被两根手指稳稳地捏住。
林卓额头的绷带结上粘着血痂,一绺黑发粘在胶布上,随呼吸轻轻扫过青肿的眼角。
于嫂手上的动作不停,
“仓库小院的李子长这么大了?长得还挺好!往年的这时候还指头大呢,今年反常了?还没发现呢。”
林卓:“……”是有一点内疚的,于大姑太忙了,自己还在病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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