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城隍老爷的红衣服,她想去玩,再和城隍老爷求求让老天爷下雨吧。
她娘没事就骂龙王爷不干活,多少天不下雨了,再不下雨,我们都要扎脖了。
她用小手摸摸脖子,脖子多疼,不要扎脖。
夕阳透过她娘的指缝照进清澈的眼底,水一样的目光满是祈求。
大丫在心里使劲念叨:“城隍老爷爷,求求你让龙王爷下雨吧,让龙王爷不要偷懒,大丫不想扎脖,娘也不想生气骂人,大丫偷空去找你,给你带花花”。
她转头想看河岸边开着的一枞蓝紫色的马兰花,又被她娘粗暴地掰过脑袋。
大丫闭上眼睛,心里还不松劲地念叨着城隍爷,龙王爷。
有人在祈求,有人在狂欢,也有人在生死间挣扎着。
如果这世间真的有神灵,能救世人于水火,现在岂不是正是时候。
胡掌柜坐在柜台里,一手拿着一把浮尘,无意识地挥动着在赶蚊子,
关于有没有神灵这件事,他从昨晚在乱葬岗看到林卓身上聚集光斑,还有突然打雷那一幕,就在心里不停地问。
如果真有神灵,他抬头望向窗外,
斜阳只剩一点边落在正新鞋帽商店楼上,那高高的广告牌子后边。
像是被人咬走的烧饼。
神灵也被人吃了吗?胡掌柜不知为何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可怕的想法。
又哂然一笑,自古以来,这世间人都在渴望着神灵庇护,可真正能庇护自己的是神灵吗?
好像没谁真的看见,最后又好像都是自己在庇护自己。
窗外一只胆大的花尾巴喜鹊,蹦蹦跳跳地在马路中间试探,在车子行人之间辗转,
它的尾巴黑白相间,高高地竖起,显得精灵又喜人。
一股烧纸的味道传来,胡掌柜连忙拿起烟袋锅子,摩挲一下账本上被烙出的焦圈,
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条,垂首看着,银白色的拂尘被余晖染成了粉色,
老曹拉拉宽松的夏布长衫,宽檐礼帽遮住了胖乎乎的脸,他掏出一个白帕子,擦擦脸上的油汗,白帕子上立显一条灰印子出来。
他慢条斯理地折好,塞到口袋里,从窗外看着,就是一个读书先生,在和棺材铺掌柜商议着什么。
丝毫看不出那个在运河上撑杆疾驰的船老大。
“李铁英今早往‘翰墨轩书局’送了捆《伤寒杂病论》,说是补订去年被日军烧毁的珍本。”
胡掌柜摩挲着账本里夹的《沧州药行名录》,刘文正的名字赫然排在最后。
四天前十七家中医馆联合罢市,当街焚烧《伤寒论》,正是这位书局老板挨家送去盖着火漆密信的《自愿闭馆书》。
檐角辟邪的青铜厌胜钱忽地连响了三声,这是日军巡逻队经过时卡车震动引起的。
穿灰布衫的跑街伙计趁机闪进后堂。
胡掌柜递过去一本《伤寒论》内夹一张书签,上印林字标记【申时三刻东街暗渠见志】
跑街伙计点下头,一闪身就不见了。
胡掌柜的残肢在榆木义肢里突突跳动,每逢抉择时刻,他拍拍那条断腿,这腿像是有感知一样。
他用烟袋锅子敲了敲假肢关节,‘笃、笃笃’三声木响传出门外,街对面蹲着啃驴肉火烧的眼线打了个哈欠。
胡掌柜眯着眼看向窗外,暮色已漫过正新鞋帽商店楼上的大广告牌,牌子上两个巨大的旗袍女郎只剩两个剪影。
日影西斜时,泊头码头的盐仓屋檐镀上一层锈红,河面浮着细碎的粼光。
胡掌柜的骡车哒哒哒的拐进东街,运河驳船上晃动着三两盏油灯,
那是盐工在舱底清点麻袋,灯芯爆出的火星子溅到汗津津的赤膊上,烫出一个个小坑,却没人喊疼。
暗渠石缝里塞着一小块陈皮,他提起拐杖给压碎了,药香引得在苇丛里打盹的野狗抬起了头。
抽动着湿漉漉的黑亮鼻子闻着,半晌又压下了狗头,闭眼入睡了。
“刘掌柜要的《黄帝内经》)到了。”
胡掌柜将油纸包拍在车沿上,封皮下的,页边缘密布蝇头小楷的批注,
翻开扉页便是《素问》篇的夹缝批语:“‘正气存内,邪不可干’,然今倭寇为‘外邪’,国府废医乃‘内邪’!扶正气当先祛二贼,正气者,民心也!”。
另有一行朱笔侧批押注《灵枢·师传》篇首:“医道即世道,不治日寇暴虐、官府昏聩,何以治人?”
阴影里转出个白色长衫的身影,鼻梁上的圆框眼镜映着红灯笼:“胡先生记错了,刘某上月订的是《洗冤录》。”
“《洗冤录》被宪兵队扣了。”
胡掌柜掀开第三页,露出标注的书页:“改送宋慈的验尸笔记如何?”
刘文正镜片后的瞳孔收缩。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晕开了一片血渍。
“十七家医馆闭门前夜……”胡掌柜突然压低声音,
“林氏医馆的少东家从贵书局取了批黄表纸。”
暗渠水忽地泛起涟漪,刘文正的手指在青苔上扣出一个大洞。
这个以《周礼》束发、青衫下藏着《伤寒杂病论》的沧州儒生,此刻眼里血丝密布,像是运河边高挂的红灯笼渗了血。
他呵呵轻笑着,似是夜风的呢喃,半晌轻声说:“请胡掌柜明日巳时来书局。
近日家中院子被人扔进一只药獾,肚里塞着《伤寒论》残页,怕是冲了‘白虎汤’的方子。
这晦气,得用朱砂配苍术才压得住。”
胡掌柜空裤管里的榆木义肢顿地一响,吓得苇丛里打盹的野狗猛地蹿了起来,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他敲了敲骡车板子:“苍术要炒焦的,朱砂须辰州矿的,明日巳时三刻,保您宅院里外清净。”
百步外教堂钟楼顶闪过镜片反光,穿学生装的暗哨正用《沧州日报》遮住望远镜,
头版赫然是《司令部参谋主任刘文渊视察沧县德式野战医院》,照片里他握着的□□手枪枪柄缠着红线。
暮色已垂,暑气却未消。
青石板街道蒸腾着白日的余温,槐树蔫蔫地垂着叶子,蝉鸣声夹杂着铜锣的脆响,
从街角拐出一辆独轮车,货郎抓下脖子上的汗巾胡乱擦擦。
停下车轮靠墙根站下了,等待路过的晚归顾客。
蒸腾的热浪里浮着复杂的味道,槐花的甜腻裹着骡马粪的腥臊,以及沿街食摊炸麻团的菜籽油香与中药铺飘出的甘草苦味纠缠在一处。
同一时刻,三里之外教会医院的病房内,味道倒是好闻很多,主要是李子的酸香清新压倒了其他杂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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