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铁青着脸,手抖着说不下去了。
大丫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闭上眼睛装睡。
林卓上前轻轻拍拍她,杨经娣一把抓住林卓的胳膊,腿一软就跪下了,
她晕头晕脑地转着圈对着屋里的人磕头,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感谢各位救命恩人,老天爷保佑,保佑各位恩人长命百岁,城隍爷保佑,保佑各位恩人大富大贵!”
头磕在地上,咚咚地响。
林卓急忙上前拉她起来,一下没拉动,于嫂对她轻轻摇头,林卓有些不自在,她轻轻拉起大丫的小手。
病房里骤然间安静下来。
只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隔着玻璃嗡嗡地透进来,衬得室内愈发沉寂。
空气中石炭酸的味道刺鼻,夹杂着杨引娣剧烈磕头时带起的灰尘、煤油气息,还有大丫身上的药味和微弱的血腥味。
杨引娣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额头抵着粗糙的铁床栏杆,刚才那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拼了命的磕头,仿佛抽干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大口喘着气,胸腔里像破风箱一样呼哧作响,肩膀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她只用手呼噜一把,又失神地、贪婪地望着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大丫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涂满红药水的头皮映衬下,像两排不安的黑羽。
她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裹着纱布的手臂搁在薄被外,小手还死死捏着那片已经有些蔫了的蓝紫色马兰花瓣。
她似乎在努力装睡,可眼皮下的眼珠却在轻微地转动,泄露了小人儿心里的慌乱。
杨引娣的目光像是生了根,牢牢地钉在孩子身上。
她看着那颗刺目的、涂满药水的光脑袋——那是她的大丫儿啊,昨个还扎着两个小揪揪,跑起来一甩一甩的……
现在却像个小尼姑,光脑壳上爬着蜈蚣似的伤。
她的视线移到裹着厚厚纱布的后颈和肩膀,那纱布底下……
那狼狗嘴那么大,还流口水,它撕咬的时候,该有多疼?
她猛地想起丈夫裤脚上的血渍,想起码头宪兵冰冷的刺刀,一股后怕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她唔咽一声又跪了起来,对着室内的磕了三个头,也不管是朝什么方向了。
丫儿还活着!还在喘气!还在她眼皮子底下!
她靠紧床沿伸出手,颤抖着悬停在大丫裹着纱布的手臂上方,只隔着一指宽的距离。
想碰,又不敢碰。
生怕自己会弄疼了孩子,生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活气”会被自己惊散了。
最终,那粗糙的手指只是极其轻柔地、带着无限珍视地,捻住了蓝白条纹病号服的衣角。
那是实实在在的触感,温热的,属于活着的孩子的衣角。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无声像滚烫的溪流,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一滴,又一滴,重重砸在刚刚被她泪水洇湿的、麻白色的床单上,晕开更深的水痕。
刚才的责骂,现在想起来,又后悔得要命,她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是自己没看好孩子。
自己怎么有脸骂孩子的,这心里只剩下心疼和后怕——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她就永远失去这个让她又气又恨又揪心的小东西了。
这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让她浑身颤抖,她死命控制着颤着不停的手,捏着大丫的衣角,
指尖传来的、属于女儿衣物的微弱拉扯感,是她此刻最珍贵的东西。
大丫手里的花瓣依然鲜艳,泛着幽蓝的光泽。
她细细的手腕上系着布条,这是医院给患者打的标记,墨字写着“零一三号,犬齿撕裂”。
此时城隍庙的山墙根,扔着一束用草茎扎起来的马兰花
美丽的蓝紫色花瓣,看着十分凄惨,被碾得软塌塌的,像一缕缕黑紫的根须。
剑形的长叶子上粘着尘土和血渍。
一只大黄猫安静得蹲在山墙上,无惧烈日。
而城隍庙山门檐角上蹲守的嘲风兽,则在扭曲的空气里晃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跃入滚烫的苍穹。
六名宪兵踩着发软的牛皮军靴拐过庙前的照壁。
刺刀在阳光里闪着银白色的光,枪管烫得能烙熟鸡蛋,
领头的军曹扯开风纪扣,张着干巴巴得嘴,咽下一口唾沫,汗渍在卡其军服后背洇出一层盐霜。
狼犬耷拉着猩红舌头,爪垫在晒烫的青石板上直打滑。
“小休——”军曹用带广岛腔的日语吼出制式口令,手掌向下劈砍一下,带起一股馊臭味。
六双牛皮靴底同时跺地,扬起一片灰尘。
宪兵以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完成了靠腿立正,刺刀同时晃出圆形的光弧后,才轰然瘫坐下来,靠倒在树上。
钢盔磕碰声里混着此起彼伏的喘气。
后背老槐的皮爆裂出一条条的纹路,里面渗出透明的树脂,汗酸味混着树脂的青草味在树荫下发酵。
狼犬吧唧一下卧倒在地,项圈上的铁牌叮当作响,猩红的舌头耷拉在地上,很快就粘上一层褐色的尘土。
军曹解开缠在小臂上的牵绳,揉了揉勒出的紫痕。
二等兵森下偷偷把枪托抵在树根凸起处,这样后颈就能多蹭到半分阴凉。
汗珠从额头帽檐下,一路滚到他的鼻尖,他瞪着斗鸡眼盯着鼻尖,用力一吹气,汗珠飞到膝盖上,留下一点深色的湿印。
大黄猫蹲在山墙上,金色的大眼睛盯着远处的老槐树。
它前爪按着半截风干的壁虎,尾尖扫过爬满地黄花的墙面。
三丈外蒸腾的污水沟里,飘来腐殖土的腥气,与槐树将谢未谢的甜腻花香搅合在一起。
形成一股浑浊的旋涡,在城隍庙周遭升腾,飘荡。
军曹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反光掠过大黄竖立的耳尖。
狼犬突然支棱起头颅,牵绳绷直的瞬间,大黄猫已化作一道残影掠过断墙。
刺耳的蝉鸣在热浪里凝固,只有刺刀尖凝着的光斑,在士兵们昏沉的瞳孔里闪烁。
军曹的后脖子刚贴上槐树虬结的树皮,左眼球突然灌进一滴滚烫的液体。
他看见自己的狼犬在空中划出抛物线,犬齿大张,似在追咬着一道黄影。
“噗嗤”一声,视网膜破裂前,他看见三等兵高桥的喉管处爆开一片血雾,动脉血喷了他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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