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民国,只有手术室里的人和自己最近了。
于嫂走到臭气熏人的姑娘跟前轻声说:“先去洗洗换衣服,手术至少得一个时辰。”
林卓犹豫了一下,沉默得跟着于嫂进了洗浴室,半个小时后,洗干净换了一身护士服,她又继续在手术室门口等着。
大概一个多小时,手术室门开了。
“手术很成功,”陈医生摘下口罩,扶扶眼镜,和蔼的对林卓说。
林卓点着头给陈医生鞠了一躬,陈医生笑笑点头。
午时刚过,林卓正坐在病床边,看着床上的人发呆,“哐当!”一声,住院部的铁门被砸开了。
林卓攥着体温计的手一抖,心脏砰砰砰直跳,旁边的于嫂安慰地拍了拍她胳膊。
“通行保证书!”日本宪兵踢开病房的门,林卓攥紧拳头,看着病床上的青年,他腹部裹着浸透了胆汁的纱布。
半个小时前于嫂从药房偷拿的吡啶黄粉末给他染黄了眼白,再用苦木树皮熬汁制造尿胆原阳性特征。
宪兵队长手里牵着一条德国黑背军犬,突然冲着病床狂吠。
林卓咬紧了牙,于嫂冷静地从护士服大口袋里掏出一本英文版的《华北防疫条例》,
指着‘隔离规范’冷静地解释:“这人得了Icterus gravis(重症黄疸),会过人……”
藤田一听,猛地向后急退了两步,伪警察队长王二狗却上前,伸手掀开青年眼皮:“装病?眼白都……”
话音未落,青年喉间突然涌出呕吐物,好巧不巧地喷在了王二狗藏青的新警服上。
林卓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慌了神,头顶的发根都竖起来了,她紧盯着王二狗。
王二狗脸色红紫,嘴角抽搐着在强行隐忍。
他恶狠狠地盯着青年,青年低垂着睫毛,似是浑然不觉。
“八嘎!”
宪兵队长猛得甩门而出。
“嘭”的一声,惊得林卓心脏狂跳,好像刚才它一直在休息,现在才活过来一样,使劲蹦蹦的跳,嗓子眼也发胀。
她紧闭着嘴,生怕一张开,心脏自己跳出来了。耳朵也嗡嗡的响,却仍然能听见马路上摩托的轰鸣声。
此刻医院外的马路上,五辆挎斗摩托正带着保安队挨家挨户的搜查。
保甲长敲着铜锣喊:“窝藏反日分子,十户连坐!”
铜锣上烙着‘沧县第三保甲’的片假名火印,保安队小队长赵伍德,腰间皮套里插着联保切结册,以便他按册查巡——那上面按着整条街住户的血指印。
病房内,林卓僵硬的站着,听着宪兵的皮靴声咔咔咔地走远了。
于嫂轻拍她手臂一下,林卓一惊,快速的帮助于嫂收拾病房、消毒,再看看躺在床上的青年,闭着眼睛,大概是睡着了。
陈医生带着口罩进来冲两人摆手让出去。林卓有些发傻地站在走廊里,刚惊吓的余波在她心里并未过去,可她现在忧虑的是这个环境,这个环境根本做不到无菌,万一青年被感染了……她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头,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自己什么都不会,自己的脑子一团的乱。
她磨蹭着来到值班室,拿着笔无意识的戳着台子,瞥见值班室日历——7月7日被红笔圈出,今天是7月7吗?
她侧耳,窗外三轮摩托轰鸣而过,车轮底下撵过“勿忘国耻”标语条幅,那是保安队从沿街店铺撕扯下来的。
“咚咚“于嫂站在门口朝她招手,林卓懵懵懂懂地跟着于嫂巡了一圈病房,
开始在配药室跟着学习,于嫂将碘酊换进红药水瓶里,像是有意在教她:“碘酊标签朝外摆,日本药监课每周要核查。”
林卓点头,其实没记住,碘酊是治啥的,她也不知道,学了一阵配药,又巡了一圈房,林卓又被带进病案室,里面的油印机隆隆隆地响着,
林卓脑子也在隆隆作响,她在于嫂的指导下学习‘伪造’死亡证明。
“枪伤填肺结核,刀伤写急性阑尾炎。”
于嫂顿了顿接着说:“医院肺结核的死亡率有六成,最适合掩盖枪伤不愈引发的败血症。”
林卓愣愣地看着泛黄的登记册,各种药名她不懂,但是,这些她能看懂,这记录显示,仅1935年6月就有47例‘意外溺亡’,也就是,其实是日军或者伪军扔进运河的。
她费劲地直起腰,左手用力地攥住颤抖的右手,人木然地站着。
眼前闪过浮在河面上的尸体,闪过血水混着黑色油污在水里翻滚的画面,自己就差一点就成了这病案上的‘肺结核’。
她鼻子发酸,眼里涌出大滴的泪顺着脸颊往下掉。
此刻已懵掉的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回家。
从昨天凌晨到现在,一天一夜啊,这个梦可真长,长的,像是过了一百年一样。
她不想当主角,她只是现代一个普通的女孩,上得还是城市学院,学得还是文物保护与修复。
家里有个老中医馆,几十年了只有爷爷一个坐堂医生,她对医学完全没兴趣,
小时候常年的身体不好,每年必住一次院,直到6岁了,屁股还是乌青的,那是打屁股针打得。
毕业后在父母和爷爷的念叨下,考进了博物馆在展厅讲解藏品,
爷爷高兴地喝了顿酒,林卓没敢告诉爷爷,她签的是劳务派遣合同。
拿着勉强够她自己生活的工资,扣了社保后真的是勉强,每天还是吃食堂,
吃饭有补助一块钱随便吃,就是有时候猪肉难吃得让人想投诉。
这是和同事吃饭时常说的话题,食堂用的猪肉肯定是国外进口的没排酸的肉,难吃的一批。
想着难吃的猪肉,林卓的肚子应景得发出‘咕噜噜’的叫声。
午间的钟声响了,林卓去洗手间洗掉了手上的油墨,跟着于嫂站在护士站里,跟着一起祈祷,她也不知道要祈祷啥,就站着发呆,听着自己肚子里的咕噜咕噜声。
这一祈祷,就半个小时,要不是大家都站在,林卓都想找地方坐会了,好不容易挨到祈祷结束,直接跟着于嫂去小食堂吃饭了,在路上,林卓憋了一路,也没好意思问于嫂,都祈祷些什么。
食堂不大,像是专门做小灶的。给人盛饭的是个瘦得像竹竿一样的老大娘。
她和蔼得看眼林卓,像是认识她一样地说:“今儿窝窝头不大,是小茉莉那丫头团的,你多吃俩。
今儿还有白菜汤,你就着汤多吃点,好好吃饭才不生病噢,这年轻人底子比我们这些老梆子还不如呢,隔三岔五的就病一场。”
林卓张着嘴:“……”
于嫂碰了下她胳膊,递过去一个粗陶碗,温声说:“快去盛饭吧。”
然后朝老大娘一仰头,并没多说什么,拿俩窝窝头,盛碗白菜汤,带着林卓去外面的石凳上吃饭。
林卓是真饿了,啃了口窝窝头,嘴里直掉渣渣,掺着麸皮的高粱面窝头剌得嗓子疼,她干脆掰成小块放白菜汤里,呼噜噜的都喝了。
白菜汤就是用盐碱地的苦白菜加天津虾酱熬的汤,上面还泛着灰白泡沫,一点油星都没有,这是正经的减脂餐。
她盯着白菜汤的泡沫,突然想起穿越前食堂里那些泛着冷柜腥气的进口冻肉,原来无论哪个时代,难吃的东西永远都在食堂啊。
即便是难吃,林卓还是得问:“于大姑,我能给‘我哥’打点饭吗,他能吃饭吗……”
你哥暂时吃不了饭,能吃饭时也得吃病号餐,不用担心,一会儿你去看看,他状态不错,下午要接着学配药。”
林卓乖巧地点着头,吃完了饭,她的心也稍稍安定下来。
抱着洗完已经属于自己的大碗,摸着碗底‘博济医院丙寅年制’的铭文,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于大姑。
于嫂脸上带笑:“别紧张,放松。这院里现在没日本人,他们每月突击检查两三次,今天刚来过,这两天应该没事了。”
林卓心里一突,想起沉水的巡逻艇还有昨晚的装甲车小队,她有些着急地问:“日本人会进来抓人吗?”
于嫂平静地看着她:“会,不过你和你哥是有正式身份的人,不用担心,你今天就住到宿舍,我都安排好了。”
林卓似是放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她把碗抱在肚子前,走着走着有些纳闷地道:“怎么好像没吃饱?我吃的挺多呀。”
于嫂看着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年轻姑娘,嘴角挑起来:“晚上多数是土豆子,你多吃些,等周三跟我出去市场买些鱼和猪骨头,小仓库那有炉子,到时可以开小灶。那时你哥应该能吃些软烂的东西了,你抽时间就熬些骨头粥,他好得也快些。”
林卓还是一副乖巧样,点着头:“嗯,到时候要买些猪肝熬粥,能补血,大姑,这里的菜市场在哪,都几点开门。”
“市集天亮就有人,从后门出去向左走,走个10多分钟,城隍庙街就在前头,周三我带你去一趟你就知道了。”
下午林卓继续跟着于嫂学配药,学巡房,学写病历。
夜幕降临前,沧州商会送来了二十口棺材,说是给霍乱死者收殓用的。
于嫂去交接,掀开棺盖,底部夹层里躺着三杆辽造十三式,枪栓上的奉天兵工厂徽标已被锈腐蚀得模糊了。她面色不显,只冲锅炉房老周点点头。
此时,离教会医院一墙之隔的教会学校,一间无人知晓的地下室里,煤油灯橘红的火苗在微微晃动着,胡掌柜用独腿抵住《圣经》烫金的封皮,用匕首尖挑开了外面的硬壳夹层。
而与此同时的另一个地方,距离此地五里外的驴马市草棚下,三具缠着水草的浮尸正被商会苦力抬进棺材,其中一人的手里,还攥着片印有‘备忘录’字样的硬壳纸。
纸上的“梅津致何应钦备忘录”字迹依然清晰,
(一)于学忠及张廷谔一派之罢免……
地下室里的胡掌柜使劲抓着封皮,眼里喷出火,心里怒骂不休:这哪是备忘录,这分明是割肉的刀。
当夜,林卓在护士值班日志上写下:1935年7月7日,接收胆囊炎患者一名。
月光透过铁窗,落在青年黝黑的瞳孔里,他人已清醒。
月光下,子时的梆子声回荡在寂静地街道上,胡掌柜拖着瘸腿踏碎了卫河浮桥的露水。
小科普:
1文中‘昭和九年’即1934年;
2吡啶黄’是真实存在的早期抗菌剂;
3‘天津会友镖局’原型取自1902年成立的会友镖局
4黄疸伪装术的关键在‘尿胆原阳性’,苦木树皮汁含山奈酚成分确实能与
试剂反应;真正的重症黄疸会伴随陶土色粪便(但宪兵总不至于查这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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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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