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说你还在复习,准备高考?”年纪最长的老大哥,已经二十五岁,用关切的语气问宁夏。
这事瞒不住,因为这三年,高考得找单位或是居委会开介绍信,政审没问题才能参加。而且,也没什么好瞒的,别人知道了,只会觉得你有志气,爱学习。
会不会嘲笑你考不上?咳咳,考不上不是很正常吗?
“真有志气,我前年试过一回,差的太远了,你们年轻,倒可以试试。我有收集前两年的考题,回头找找送给你参考。”
“谢谢。”宁夏眼睛一亮,这年代没有网络,很多东西不是你想找就能找到的,人和人果然需要交流,看看,这不就有了吗?
“快看,那几个都是领导的子女,全分去坐办公室了。”另一个行二的男生,忿忿不平,“这世道,真他M的不公平。”
“有什么好生气的,不这么分才奇怪。”英子态度超然。
宁夏看了她一眼,总觉得她最近怪怪的。
昨天她说把课书还给她,两人交叉着看书,毕竟上班以后,不能象以前那样整天腻在一起。没想到,英子没接,问她是不是不考了,她也不说,再问准备和袁桦怎么办,她就更不开口了。
宁夏怀疑她想憋个大招。
“就是,干什么工作不是干,后勤没点关系,你根本张罗不开,上哪儿哪儿办事,人家都不给面子,还不如在车间卖力气呢。”行三的男生倒是想的开,颇有些阿Q精神。
他们五个人,就宁夏和英子两个女生,另外仨个都是男生。
“哟,那个好像是你哥的对象。”老大哥看了一眼食堂窗口,朝宁夏努了一嘴。
宁夏转身看了一眼,“长的不错。”
不光长的不错,身段还妖娆的很,她哥肯定喜欢。
“修理厂张师傅的侄女,托关系弄到厂里当临时工,在食堂卖票。”老大哥是最早回城的一批,一直在关注厂里招工的事,所以知道的最为清楚。
叽叽喳喳说完话,各自归家,宁夏一路上正在盘算,因为工作的关系,小姨给她置办了衣服鞋子,还给她五块钱防身,毕竟上班的人了,身上不能一分钱没有。她都记着帐呢,准备拿到工资就还。
还要给婆婆和小姨买礼物,第一份工资嘛,意义重大。
小姨家还挺热闹,隔着门就听到了声音,不过是她不愿意听到的声音,打开门,果然没有猜错,是她妈。
“你这丫头,脾气够倔的,不就是把你的床借人了,就赌气不回家。你哥把床收回来了,赶紧跟我回家。”
小姨冷哼道:“姐,你可真威风,孩子回家的时候你不心疼,问都不问一句,这会儿上班了,就要带人走,算盘打的太精了吧。”
宁妈一脸得意,“瞧你说的,终归是我女儿。”
你对她再好又怎么样,最终还不是得听我这个当妈的。
宁夏下意识的缩了一下身子,这是生活给她刻下的印记,面对父母哥哥的时候,如果不顺从退让,就得挨打。
但宁安悦的意识却提醒她,一味的忍让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你必须学会抗争。
“我不回去。”
宁夏的表态让小姨松了口气,她就怕自己强硬,结果外甥女退让了,那她的强硬就成了一个笑话。
宁妈眉头一蹙,冷笑起来,“呵,上了班就是不一样了,翅膀硬了啊。你信不信现在就去找你师傅问问,不孝顺父母的徒弟,他们还收不收。”
工厂里的人际关系除了父母,最重要的莫过于师徒情份。虽说也有师徒反目的,但主流仍是师严徒孝。
像宁夏这种刚上班的,一个师傅会带好几个,最终可能只有一二个能出师,觉得干不了这行的,师傅就会建议上头换工种。
车间里当学徒工,虽说比不上坐办公室的,但也是工厂的主体,工作虽累但福利都是紧着工人来的。
换工种只会越换越差,换去当搬运工都有可能,女生的话打发去食堂洗碗,去冰棍厂卖个冰棍,听着轻松,其实就是被边缘化了,几乎没有转正的希望不说,更不可能有晋升通道。
当父母的不给师傅送礼,反而去告状,宁家也算是独一份了。
“你去告呀,当初宁秋该去农村的时候,你提前退休把工作让给他,我年纪不够,你虚报年龄把我送去下乡的事,最好也一并告。以一己之力对抗国家政策,以隐瞒欺骗的手法逃避知识青年下乡改造,不知道宁秋喜不喜欢当这个典型。”
别以为国家政策变化了,以前的事就不作数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是那未来的价值观,这个时候政治大于一切。
你关起门没人管你自私还是重男轻女,但打开门你要是敢对抗国家政策,就是天王老子下凡也没人保得住你。
宁妈惊呆了,不敢相信宁夏竟然敢这么对她说话。重点是,这些话没人教,她怎么可能懂。
小姨比她亲姐还要吃惊,不知道宁夏从哪儿学来的,但句句打在她姐的脊梁骨上,宁秋就是她姐的软肋,不知道晓不晓得怕了。
宁妈反应过来,上前就去揪宁夏的耳朵,小姨早防着这招,抬手拦住她,“你在家打还不够,还要上我家打人。谁家像你这样,把男孩惯的不成样,女儿懂事反倒要挨打。”
“这是我的家事,你管不着。”宁妈一脸蛮横,竟敢威胁到她的宝贝儿子身上,不打一顿还不得上天,是谁给她的胆子,敢跟儿子比。
“今天我就管了,你能怎么着?”小姨不甘示弱。
姐俩从小就不对付,大姐从小全盘接受父母的三观,家里就得有个儿子,养儿防老,姑娘是靠不住的。二女儿从小就立志,谁说女子不如男,妇女能顶半边天,封建思想要不得。
偏偏听话的大姐不得父母宠爱,要说他们偏疼小儿子就算了,没想到,对二女儿也不差。感情到头来,只有她当牛作马还成了赔钱货。
眼看这姐俩顶起牛,宁夏急的不行。
如果依着宁夏自己的性子,肯定选择家和万事兴,直接就松口跟她妈走了。
哪怕明知道回家的结果是什么,工资上交贴补家用,然后是相亲索要彩礼,甚至婚后还要变着法的让她补贴娘家。可日子不就是用来熬的吗?总不能让小姨为难吧。
但自从知道宁安悦不是一段梦境,可能是一段真实的人生后,她受宁安悦的影响越来越深。
以前看什么事都混混沌沌,一知半解,现在却是眼明心亮,通透了不少。小姨为了她挡在前头,如果她放弃,小姨才真的会失望。
可当下的问题,几乎是无解的。哪怕她成年了,父母对子女也拥有无可争议的处置权。
别说这是华国特产更别说什么时代局限,梦境里实力第一的米国,大明星不是一样被亲人控制,三十多岁连个智能手机都没有吗?
“行了,宁夏妈,我明白你打的什么主意,咱家出五百,以后宁夏跟我们过。”谁也没想到,一直待在屋里的孙婆婆,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摸了出来,冲着他们说话的方向,眯着眼睛开口。
“我,我,我养这么大的姑娘,就值五百?”宁妈被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但也没忘了要个高价,可见有些东西,真的是刻在了骨子里。
孙婆婆冷笑,“我一辈子攒下的钱,就这么多,你愿意就写个过契书,请单位领导当个证人,不愿意就领这孩子回去,当我没说过这个话。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包办婚姻是犯法的,到时候别人不出头,她小姨肯定会替她出头。你猜厂里领导知道了,你儿子的工作保不保得住。”
到了她这个年纪,吃过的盐比一般人吃过的饭还多,有什么看不透的。宁夏这孩子打小就漂亮,现在又有了工作,不得一家有女百家求。
宁秋的对象家是农村的,如今能嫁个有单位的城里人,家里有良心还好说,没良心的,怕不得趁着这个机会,狮子大开口。
宁家别看是双职工,但宁爸家是农村的,负担重,估计家里没存下什么钱。左右一瞧,可不就闺女能卖得上价吗?
“妈……”小姨上前扶住孙婆婆,全无刚才的强硬,反倒是一脸伤感柔弱。
“宁夏他妈,家里不留你了,回去跟你爱人商量好再来。”孙婆婆发了话,宁妈扭着腰走的飞快。
宁夏关好门,小姨已经控制不住扑到孙婆婆怀里大哭。
“好了好了,这就不是钱的事,你给我养老送终,但你老了怎么办?宁夏这孩子不错,又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说是你闺女也没差。”
孙婆婆轻拍儿媳妇的后背,虽说刚娶进门那几年,婆媳之间常有摩擦,到了后来,还有什么可争的,只剩下相依为命。
原本想从老家接个孩子过继到跟前,可现在看看,宁夏不是更合适吗?
“闺女,你过来,婆婆还没问过你,你愿意吗?过继给你小姨,以后给她养老送终。”
宁夏早已泪眼婆娑,走上前,把头埋到孙婆婆的怀里,和刚才小姨一样,放声痛哭。
她曾以为,生活再苦,只要慢慢熬,总能熬到出头的时候。她最初指望好好读书改变命运,可后来,时局变化,她无奈下乡。
乡下的生活,极苦极苦,却是她为数不多觉得快乐的时光,物质贫乏可精神却是富足的。她头一回有了玩伴,能和同龄人说说心里话,交换彼此的秘密,让她知道了生活原来可以是甜的。
回城的前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是因为她不知道,回城之后,她要怎么熬,才能出头。
小姨就像一束光,从小到大,都是她照亮自己灰暗的人生,让她有勇气继续熬下去。
而有了宁安悦的记忆,她开始变得坚强,变得自信,变得不那么害怕,她再也不想熬了,她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有很多很多的计划,她计划写作,计划高考,无论哪一个计划成功,都能让她摆脱原生家庭的桎梏。但计划没有变成现实之前,她依然弱小到可以被人随意处置。
如果没有孙婆婆站出来,就算未来能够摆脱出来,也要付出足够惨烈的代价。
“我愿意。”宁夏哽咽着,紧紧握住拳头,告诉自己这是她人生最重要的承诺,要用一生一世来遵守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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