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鸿意彻底清醒过来时,天已亮全了,月亮变成一个淡蓝的小印,挂在西边一角。
他昏迷了整整一夜。
古鸿意眼睛惺忪,从床上撑起身来,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记忆混沌,他似乎和一个人,平生第一次,细细讲那些卦象,讲他的命运不好。
自然也讲到,十二岁以来的执念。
“不好。让他知道了么……”
古鸿意弯起指关节,敲敲脑壳,却记不得自己讲得多详细。
讲到全盗帮都说他不适合练剑吗。
讲到霜寒十四州,是跪在袖玲珑门前五天五夜才换来的吗。
讲到自己全心全意钻研同一个人,用了十年吗。
讲到自己画了无数张手稿,最终破解出弄清影的一招一式吗。
尽人事,听天命;人事,他做到了极致。
而真正的天才,无需任何准备,无需钻研他的招式、推算他的战术,只是轻轻松松,庖丁解牛,便杀的他落花流水。
太丢脸了。
他决不愿意,白幽人知道他的苦心经营。
“要让他更看不起我了。
如果,只记得我如今在明月楼的风光,便好了。”
懊悔地拧一把脸颊,古鸿意便翻身下床,感觉到腹部的那三个血洞几乎长满了,已没什么疼痛的感觉。
绷带缠绕在紧实的腰腹上,却没什么血污,一片雪白洁净。
伤药的草木清冽之气燎着皮肤,
“是新换的药和绷带。”
从三个血洞到现在的一片洁净,大致要换三次药,重新缠三次绷带。
不知是谁换的。
古鸿意低头喃喃,摸摸小腹,他一向伤好的极快,又不易留疤。
他不怕死,也不在乎受伤,跛子刘总是扒下来假腿敲敲他的脑壳,调侃他,“把你的小腿儿给切了,怕也能长出来个新的。哎,还是爱惜着点自己呀!”
古鸿意下意识地按了按肩头那道长疤,一道褐色的粗粝的山脉,那个人留下的。
于是,古鸿意看一眼自己身旁的床铺,那里留着一个浅浅的压痕,枕头也如是。
古鸿意把手背放到枕头上那个凹凹的小坑上,却感觉不到任何体温了。
他便翻身下床,去找白行玉。
一出房门,天地一白,日光刺的他暂时睁不开眼睛。
只听见小鸟啾啾鸣着,清冽的空气轰隆隆冲进他的喉咙里,冲没了所有血腥气的残余。
流血与争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是一个小小的院子,布置很简单、质朴,种植了一架子青绿色葡萄、几丛鹅黄的金围带和淡粉色重瓣芍药。
“这是何处……”古鸿意蹙眉,渐渐地适应了日光,环顾四周。
院子不大,一处厅堂,东西两间厢房。自己醒来的地方是东厢房。
古鸿意轻手轻脚来到西厢房,并不见白行玉。
映入眼帘的是一抹殷红。那是一床缎面的大红色被褥,水一样波光粼粼,上绣一对精巧无比的鸳鸯。
西厢房空空荡荡,仅立一个高高的梨花木雕刻柜子,古鸿意顺手打开柜子,只见衣物被褥叠的整整齐齐。
衣物被分置于两个格子里。古鸿意轻手拿起一件,比划比划,正好合体。
他把衣物整齐叠回去,又拿起另一格子里的一件,比划比划,比自己堪堪窄一些。
显然是给两个人准备的衣物,春夏秋冬,轻衣暖裘,尽数齐全。
“真好的衣服。”古鸿意眼睛亮亮的,却不再多作打量,快快把这件衣物整齐叠好。这显然不是他该穿的衣服,他该穿些破烂的、灰扑扑的。
西厢房,像新婚燕尔的人们的婚房。
古鸿意又来到厨房,这里厨具齐全,整整齐齐,却还是空无一人。
厅堂也空空荡荡,暖色梨花木的家具很错落有致地摆布着,虽然简单,却很舒适。
何处都没有白行玉。
古鸿意只好回到庭院中,叹一口气,挨着芍药、金围带和葡萄们盘腿坐下。
晨风凉凉吹过,芍药轻轻摇头晃脑。
这个地方,如果非要让他比拟,很像一个家。
自然,他一向是无家之人。也许,家便是这个样子。
闭上眼睛,似乎听见了剑声。
古鸿意猛颔首,只见屋檐之上,一个瘦削而挺拔的背影,如风般挥舞着一把剑,出手极狠,肃肃凌乱。
那是厚重的宽剑,霜寒十四州。
极快极快的剑!霜寒十四州从未如此轻盈,仿佛带着深重的怨气,不甘,忧郁,杀意也翻了倍。
那个人,招式尽是瑕疵,古鸿意辨别的清楚,他连力气都欠些,有些驾驭不住大型宽剑。
旁观者清,别人看自己的招式,也会觉得这样全是错处,古鸿意反思着。
这个人实在缺些力道,甚至连重心都开始摇曳,一个趔趄,他堪堪稳住身子,支着剑重重地躬身喘气,可他却不愿停歇,竟又颤抖地举起了剑。
他又做了一遍同样的招式!
只是,却还不如上一次。
当局者迷,这个人陷入了执著中,一次又一次使起相同的招式,却愈发退步,愈发退步……
可是,他从未停止。
古鸿意不禁蹙眉,哪有这样练习的道理。
不过,自己在盗帮师兄师叔的眼里,大概也是这样的德行。
最终,那个人再也支撑不住,扶着剑,双腿缓缓地、缓缓地往下滑……
白行玉抱着剑,颓废地瘫坐在地。
房顶,大风呼啸,他却什么也听不见,只是大口大口呼吸着,被冷风逼着灌喉,于是咳嗽的越发厉害,这使他苍白的面上,泛起病态的红色。
白行玉把脸颊轻轻靠在冰凉的剑身上,身子蜷成一个弓形。
“怎么都做不好了。”
他想自嘲地笑笑,却发现,已失了力气,眼睫都无意识地颤着,控制不住。
如果,千红一窟现在便杀来,他这副样子,根本护不了古鸿意。
如果真如此,他宁愿古鸿意依旧昏睡着,不要看他漏洞百出的武功。
只记得自己当年盖世英雄般的剑法,便好了。
“还能再来一次。这一次,一定无一处错……”
白行玉下了决心,眼神一冷,最后一次紧紧握住剑柄,要将剑高高举起,感觉到手臂如瓷器一样,清脆地撕裂着。
最后一次。
房顶大风呼啸,吹来几片零落的芍药花瓣。
眼看白行玉将要把剑举起,谁知这一瞬间,一阵不知名的强力迫来,剑,竟脱手而去。
可疑的是,却无沉重的金铁坠地声。
白行玉没有看清,剑是如何刹那间脱了手的。
古鸿意收起掌心的芍药花瓣,稳稳夺过霜寒十四州,收回自己腰间。
“袖玲珑师兄教的暗器,今日用上了。”
白行玉回首,见来人是古鸿意,眼神有些闪躲,便伸手去夺那把剑,反被死死扣住手腕,一瞬间,天翻地覆,他被古鸿意打横抱起。
“放我下来。”
白行玉无声地反抗,只是气息更加紊乱,面上潮红更甚,于是更加剧烈地咳嗽起来。
“千红一窟若来,我们便是一死。放我下来,我能一战。”白行玉咳嗽着仍不忘颤抖地抓住古鸿意的手,不服输地写着。
古鸿意却捏住他的手腕,拉过去,迫着他勾住自己的脖颈,断了他的言语。“不管她。”
任凭他挣扎,古鸿意只是缓缓地顺了顺他凌乱的长发,把柔软而乌黑的长发尽数归到脖颈的一侧,然后抱着他轻巧飞下屋檐。
“我们先去疗伤。”
"只记得我如今的风光便好" | "只记得我当年的英雄便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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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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