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舟济书院。
大雪盈尺,覆于红墙白瓦间,金色飞檐被正午暖阳映得更加闪耀,将余下的日光撒落到池塘中。
说来奇怪,寒冬腊月,这口池塘竟未结冰,浮萍轻摇,宁静怡然。
池塘边一棵参天巨树,虽树皮斑驳、老态龙钟,却生机旺盛、虬枝挺拔,绿意盎然地矗立在冬雪里。
新雪藏生机,万物皆有灵。
老树悄悄将绿意舒展进窗内,却被一阵吱哇乱笑吓得一哆嗦,片片残雪扑簌簌落下,在夫子的长须上化成了晶莹水珠。
学堂正中,夫子狠狠一敲戒尺,怒指笑出了尾巴鳞片爪牙后奇形怪状的众妖。
“陛下特地为妖族在国子监内建造书院,取人、妖两族同舟共济之意,你们却连同门都肆意取笑,以后如何担得起教化妖族的重任!”
这位五十岁老头,须发斑白,身无半点法力,却仍将小妖们骂得垂头丧气,尾巴耳朵鳞片羽毛都软耷下来。
可见天下夫子都自带威压,能镇各种妖魔鬼怪。
一室静默,唯有立在学堂中央的少女,再次开口,清凌凌道:
“我自小跟着父亲行商,走遍四海。我的母亲,是天上的仙女,生下我不久就被召回,父亲说过,只要我学业有成,她便一定会下凡看我。”
少女身着淡黄色襦裙,正午阳光携着冰雪的晶莹从窗外洒下,给少女圈了层金边,倒真有了几分仙女的模样。
她叫涂声声,灰兔精,半年前成为第一届到人族读书的妖族交换生。
刚刚夫子询问妖界亲子相处之道,点中了她,她如实作答,却被同窗嘲笑。
“天上的仙女?我堂哥家的外婆死了,大人们便是这么骗他的。”
“她都十六了,怎么还信这种哄小孩的鬼话?”
“他们商户的嘴皮子吐不出来什么真话!”
……
涂声声对此等言语早已习惯,不怒不闹,整个人好似罩上了层隔绝掉闲言碎语的屏障,出神地静立原地。
夫子回想起她谈及父母时如琉璃般澄澈的灰色眸子,不由得更添几分怜惜,老脸涨红,看上去非常想掐死无意间戳中学生伤心事的自己。
他心怀愧疚地请涂声声坐下,并未注意,这位学生实则早就魂游天外,走了十万八千里的神。
涂声声仗着已经被夫子提问过一次,心想后半节课应该不会再被点名,于是一手托腮,正大光明地,切片了。
在妖同学们看不见的地方,她已幻化出三个切片,分别重回三个不同的时空。
甲声声回到昨晚,对着如银月色背《诗经》。
乙声声回到清晨,伴着旭日东升背《孟子》。
丙声声回到午间,继续坐在树下背《中庸》。
国子监要求:“三日一次背书,每次须读大诰一百字,本经一百字,四书一百字,不但熟记文词,务要通晓义理。”[ ]
且书院中有阵法,可保学生无法在课业上动用妖力作弊。
因此,每当先生抽背时,学堂内可谓是小抄齐飞,私语连连。妖族同学抓耳挠腮地现了原形也憋不出半句话。
可涂声声不同,她这切片的能耐像是从血脉里带来的,无需修炼便能做到。
回到过去的时光,三个切片同时巩固知识,当切片合体时,涂声声便是一个崭新的,带着切片记忆的小兔子!
星夜,回到昨晚背书的涂声声切片揉揉眼睛,反手捶打酸痛僵硬的脖颈。
十五的月亮虽圆,但仍有点点阴斑缀于其上。
北风呼啸,卷着雪花片羽般落下,老树不喜冰雪的凌然寒意,蜷起枝叶,于月华下森森摇晃。
涂声声抬头望天,忽见一道白光如箭如星,倏地划过夜幕。
另有黑雾缀于其后,时而化为鸦羽,时而化作凶兽,如冤鬼纠缠般穷追不舍。
昨晚她埋头学习并未留意窗外,竟错过了这等奇景。
一对毛绒长耳噌地从涂声声头顶冒出,一只高高竖起,一只侧耳聆听。
不对劲。
方才那白光呼气粗重,身有四腿奔腾而过,很像是受了伤的同族!
而那黑雾则无声无息暗藏杀机,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难不成有妖族被追杀?
不对啊,如今凡间人、妖分治,是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竟还有人敢冒大不韪一口气得罪两族?
涂声声无意识抠起书角,将其卷起又捋平,像是她此刻纠结的心情。
该不该跟上去?
可是爹说过,扭转时空时切不可干涉他人因果,否则会遭天谴!
……
算了管他的呢!
就悄悄看一眼,危急时刻收回切片就好啦!
耳边绒毛炸起,涂声声幻作一道虚影流光般窜出窗外,朝二人追去。
雪片在半空中窣窣融化。
猫头鹰朝猎物探出利爪。
母蛇于山间石缝处产卵。
……
忽略掉所有入耳杂音,她敏锐地锁定到同族略显杂乱的心跳声,掩藏身形暗中追踪。
穿过长风与飞雪,
突然,心跳声骤停!
天地一片寂静,连黑雾都消散于夜色中。
下方是连绵山脉,林木重重遮天蔽日,冰瀑倾泻雾气缭绕,倒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大晚上,妙龄少女出现在深山老林,瞎子都能瞧出问题。
于是,草丛中忽现一只小灰兔,竖起耳朵蹦蹦跶跶跳远了。
同族骤停的心脏又开始缓缓起伏,涂声声穿过灌木,跃过小溪,追着时缓时急的心跳,来到一处窄而狭长的山谷。
这里的溪水并未结冰,在暗夜中淌出一条九曲回肠的弯。
周围杂草丛生,层层叠叠的爬山虎枯藤覆于山壁,吞噬着斜映进来的月光。
渐渐粗重的呼气声裹挟着血腥气刺激着涂声声的耳膜。
她放轻脚步,伸爪撩起面前的爬山虎——
枯藤掩映下,半个幽深洞口渗出凛冽寒气,像巨兽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吞没渺小的灰兔。
涂声声咬咬牙,兔兔祟祟踮脚往里钻。
山洞虽小却深,顶部钟乳石啪嗒啪嗒滴水,与山壁碰撞出清脆回响。
一滴水落在她眉心正中,她停下脚步,抬起双爪,捋捋被淋湿的耳朵和头顶。
捋着捋着,她耸耸鼻尖,那股血腥气浓稠得宛如实质,把她裹得严严实实。
涂声声凭着本能缓缓仰头。
一双幽蓝色的眼睛,如鬼火般,自上而下睨着,将她紧紧锁在原地。
啪嗒——额头又湿了。
哦,原来是血啊。
湿漉漉的白狼探着脖子,发出警惕的低吼,垂头审视涂声声。
他的皮毛被血和泥打湿,夹杂着草叶,鼻尖贴上了小兔子脆弱的脖颈。
涂声声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那个,你好凶,我有点害怕……”
白狼歪脑袋,试图理解小灰兔口吐的人言。
软软糯糯的声音叩在他心头,一股酥痒之意自脊椎间窜起,白狼狠狠磨牙,血脉里的嗜血本性让他想一口吞掉面前的兔子,内心深处却又舍不得这叽叽喳喳的声音。
妖族受伤后兽性大发、失去理智便是如此。
失控的白狼决定折中——既不吞掉她,也不放她走。
涂声声整个兔身都在被舔舐。
粗重的呼气喷得她双耳软塌,尖锐的獠牙在她皮肤上刮蹭。
她怕白狼应激发狂,不敢妄动,只能强忍着舌尖倒刺刮过喉头的刺痛与麻痒。
嘴上还得不停地安抚:
“大白狼,别怕别怕,我是来救你哒!”
“妖不吃妖,舔我可以,千万别咬!”
“乖狼狼,乖,坐下,坐!”
涂声声一边叨叨,一边踮脚伸爪,给白狼顺毛。
在小灰兔的安抚下,他终于恢复了些理智,动作不再像之前那样粗犷。
涂声声趁他被撸得起劲,轻轻点上其眉心。
温和的妖力带着草木清香钻入体内。
中了涂声声软筋咒的白狼踉跄几步,倒入刚化为人形的少女怀中。
涂声声松了好大一口气,先把他控制住才好疗伤嘛。
她把软倒在地的白狼拖到角落,不顾白狼龇牙威胁,将他从头到尾巴摸了个遍。
像是想起了什么,涂声声朝白狼嘿嘿一笑,伸出魔爪,握住他两只脚腕。
掰开——
本已有点自暴自弃的白狼陡然惊恐回望,幽蓝色眸子中满是不可置信,扬起脖子呜咽呜咽,拼命蹬腿挣扎。
“呀,还是匹公狼呢!”
涂声声松开手,白狼飞速蜷起腿,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
“别介意啊,我这个伤药分公母,你现在听不懂人话,我也不懂狼语,只能粗暴一点啦!”
说罢她掏出药粉,洒在白狼各处伤口上。
药融于血,沙沙地疼,白狼身体抽搐,把头埋在前爪里。
涂声声撒完药,瞧着白狼耳尖那抹可疑的红晕,忍不住逗弄:“哎呀别害羞嘛,你就当我是医者,治病救人不分公母哒!”
“对了,你多大了?为什么会被人追杀?是谁在追你?你来人族干什么?”
涂声声围着白狼转圈,喋喋不休,可她使出浑身解数,白狼就是不肯抬头睁眼。
她正待再说,忽然,洞口枯藤被风刮得沙沙作响。
黑雾的嗡鸣由远及近,逼入脑中,让人忍不住干呕。
追来了!
这怎么办,拖着大狼可没法逃跑。
踟蹰间,捂脸装死的白狼猛然起身,一爪将涂声声紧紧按于身下,挤出四字:
“在这躲好!”
嗓音是少年初成的沙哑与微沉。
说罢,他硬撑着四条腿,晕晕乎乎往洞口走。
啊,原来他会说人话,声音还怪好听。
等等,这狼要独自去引开敌人?
涂声声盯着一个个向前延伸的血脚印,面色复杂,终是叹了口气。
干涉因果,天降雷罚,一定得让白狼得帮她扛一半!
她划破手指,以血为引,一道掩息符打在洞口,遮住了洞内的生气。
然后背对白狼,窸窸窣窣捣鼓了一会,转身时手里多了一小瓶暗红色液体。
“喏,这是治内伤的灵药,千金难买,现在便宜你了。”
见白狼愣住,她直接上前,掰开狼嘴,一股脑灌了进去。
“你治好内伤,快点恢复人形,咱们才能有一战之力!”
白狼被强行灌药,一股铁锈味儿从喉咙直烧进胃,进而点燃了整片经脉。
涂声声偷瞥咳嗽干呕的狼,有一丝心虚,毕竟这“药”她以前只给冻死的小树试过,枯木确实逢了春,但妖用药后会如何,她也不清楚。
白狼此刻只觉体内灼热难忍,恨不得跳进万仞冰窟翻滚嚎叫来缓解这火辣的痛楚。
但在涂声声眼中,他只是狠狠咬牙,利爪扎进土地,浑身绒毛炸起,沉默地忍耐。
叮铃。
不知什么东西与山壁碰撞出脆响。
涂声声闻声抬头,一束极强的白光炸裂在她灰色的瞳孔上——
【1】参考明朝国子监学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兔兔遇狼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