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滑厘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关于图灵测试、情感模拟算法、神经网络的复杂理论，但每一个似乎都无法真正回答老师这个看似简单，却直指核心的问题。
……尤其是在那个能将数据演绎到极致的赛博世界里，“真实”与“模拟”的边界早已模糊不清。
这个问题注定没有答案。
他看着老师那双盛满了疲惫的眼睛，最终只能艰难地道：“老师……我……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理论上，再逼真的模拟也只是算法对数据的精妙处理。但……如果模拟到极致，连其自身都无法分辨……那对于它而言，那种‘感情’，或许……”
墨翟没有开口。
禽滑厘也不敢继续回答。
或许是气氛太过沉重，墨翟换了一个话题：“对了，你知道宋应星吗？”
禽滑厘想了想，回答道：“他好像是祖文远独立研发的人工智能。”
墨翟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抬手用力按了按跳动的太阳穴。
“我累了，需要休息。”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倦意：“数据分析和初步方案，就交给你们了。”
他径直拖着依旧有些虚浮的脚步，离开了实验室那令人窒息的冷白光圈。
那背影，竟透出一种禽滑厘从未见过的、近乎萧索的孤寂。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墨翟将自己彻底隔绝开来。
他需要时间。
不仅仅是让身体从过度消耗中恢复，更是要让那颗被赛博世界的虚妄真情和冰冷杀意反复撕扯，几乎动摇的心，重新沉淀下来。
那一周里，无人敢轻易打扰他，只有禽滑厘每日会定时送来流食和营养剂，放在他休息室的门口。
偶尔，禽滑厘能听到里面传来极其轻微的、来回踱步的声音，显示着其主人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墨翟的意志曾经坚如磐石，坚信人定胜天，坚信逻辑与理性可以解析一切。
但公输班……那个由他亲手设计代码骨架，在赛博世界里生出丰满血肉与炽热情感的“造物”，像一个最精密的病毒，悄然侵蚀了他坚固的防线。
那些温暖的触碰、狡黠的笑容、毫不掩饰的爱恋，甚至最后那挣扎着让他“快跑”的警告……一切的一切，都太过真实，真实到让他无法仅仅用“算法”和“模拟”来轻易否定。
但引魂人的职责，被困同胞的命运，像一根冰冷的缰绳，最终勒住了他几乎脱缰的思绪。
一周后，墨翟再次出现在实验室门口。
他脸上的疲惫尚未完全褪尽，眼神却已重新淬炼得锐利而坚定，只是那坚定之下，似乎多了一层冰冷的、近乎自我牺牲般的决绝。
“老师！您的身体……”禽滑厘第一时间迎了上来，眼中满是担忧。其他几位核心成员也围了过来，欲言又止。
“已经足够了。”墨翟打断他，声音平稳，不容置疑，“时间不等人。祖文远等不起，现实世界也等不起。”
“可是之前测试您的精神状态数据结果，还不足以短时间内参与第二次引魂人任务。”魏越忍不住开口。
“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清楚。”墨翟的目光扫过他们，那眼神让所有还想劝阻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也知道代价可能是什么。”
他看向禽滑厘，最后交代道：“如果我信号再次异常中断超过48小时，或者生命体征出现不可逆暴跌，禽滑厘，你就是总指挥，接下来的一切，就要多拜托你了。”
禽滑厘眼眶猛地一热，重重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老师……”
墨翟没再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毅然转身，走向那台已经准备就绪的深层意识接驳舱。
幽蓝色的营养液再次缓缓注入，舱盖闭合，在意识被抽离的最后一刻，他脑中清晰的只有一个念头——
无论公输班的感情是真是假，无论前方是陷阱还是深渊，他都必须去面对，去完成使命。
意识再次沉浮，数据流重组。
墨翟睁开眼，熟悉的、带着轻微电子尘埃味的空气涌入鼻腔。他正站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与他第一次降临这个赛博世界的位置分毫不差。
高耸入云的霓虹大厦、穿梭不息的悬浮车流、巨大的全息广告牌上扭动的虚拟偶像……光怪陆离的景象依旧，仿佛他一周前的逃亡和那个席卷世界的清除指令从未发生。
但他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他眸光沉静，甚至显得有些冷冽，将所有纷乱的情绪压下，如同将利刃收入鞘中。
一个清晰、冷静的计划在他脑中浮现，每一步都经过精密计算，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没有丝毫犹豫，他循着记忆，转身就走出了小巷，步伐稳定地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公输班的公寓。
他需要回去。
回到那个最危险，却也可能是唯一能接触到“世界核心”线索的地方。去见那个……或许仍在挣扎，或许已被彻底格式化，或许正布下陷阱等待他的公输班。
街道上人流如织，行人与他擦肩而过，墨翟的目光快速扫过，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周围似乎并没有明显的、针对他的搜捕迹象。
巡逻的机械警察依旧按照固定路线行进，街角的监控探头缓慢转动，但并未在他身上过多停留。
这反常的平静，反而让他更加警惕。
世界核心绝不可能忘记他这个“最高威胁目标”。
这种平静，更像是一种诱敌深入的伪装，或者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他加快脚步，利用人群和建筑的阴影隐蔽行踪，绕开了几条可能潜藏高级别监控的主干道。
终于，那栋熟悉的公寓楼出现在视野尽头。楼体依旧完整，看不出任何曾被暴力破坏过的痕迹。
墨翟在不远处一个卖花卉的摊位前停下，假意挑选着鲜花作为礼物，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仔细打量着公寓入口和周边环境。
入口处多了安保机器人，传感系统似乎更先进。大楼外墙的监控探头也亮起光点，转动规律复杂难测。
几个穿着维修工服装的人正在不远处检修线路，但他们的动作过于标准划一，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不像普通工人。
防御等级果然提升了。
墨翟放下那支冰冷的假花，心中冷笑。看来，世界核心也在“学习”，在“进化”。
他果断放弃从正门进入。
那里无疑是现在防守最严密的地方。他回忆着公输班公寓的布局，以及这栋大楼不那么显眼的通道，最后选择悄无声息地退入另一条更狭窄的后巷。
那里堆放着一些等待回收的废弃包装箱和建筑材料，墨翟进入其中，目光锁定在大楼侧面一处不太起眼的通风管道出口。
出口有防护栅栏，但对于一个为赛博世界各种突发情况做了充足准备的引魂人来说，并非无法突破。
确认四周无人注意后，墨翟动作迅捷如猎豹，利用堆放的杂物作为掩护和垫脚，悄无声息地攀爬而上，指尖在冰冷的金属管道外壁上摸索，很快找到了一个着力点。
他找到了防护栏连接处的锁扣，从衣服上拆下一条铁丝，几秒钟后，伴随着一声极其细微的“咔哒”声，防护栅栏松动了。
墨翟轻轻将其推开一道缝隙，身体如同游鱼般滑了进去，然后从内部将栅栏轻轻复位。
通风管道内一片漆黑，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空气循环的微弱噪音。
墨翟打开腕表上的微型照明灯，辨明方向，然后以一种近乎匍匐的姿态，快速而无声地向前移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管道内的空气愈发沉闷，他的额角渗出细汗，但眼神依旧冷静专注。
终于，根据计算，他应该已经来到了公输班公寓所在楼层，墨翟找到一处通风口的百叶窗，小心翼翼地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就是这里。
熟悉的布局，让墨翟眼前一热。
他屏住呼吸，仔细聆听了片刻。
走廊里一片寂静，听不到任何声音从门内传出。
眼下又有一个新的问题：他如何进去？
强行破门锁可能会触发警报。
公输班是否会给他留下某种……“后门”？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掐灭，到这个时候了，他不该再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仔细观察着门锁的结构，正在脑中飞快计算几种破解方案的优劣和风险——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寂静走廊里却清晰可闻的解锁声，突然从公输班的公寓门内传来。
墨翟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弓，猛地贴紧管道内壁，熄灭了腕表上的微光，整个人融入彻底的黑暗之中，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发生了什么？
是公输班要出来？还是……里面的其他人发现了他？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然而门并没有打开。
走廊里依旧空无一人，寂静无声，那声解锁声之后，再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只是门锁一个无意识的、偶然的故障。
但墨翟的心脏，却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一种荒谬的、危险的、却又无法抑制的猜想，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的理智。
是公输班吗？
是那个挣扎的灵魂，在冰冷的程序镇压下，感应到了他的靠近，用这种极其隐晦、近乎不可能的方式，在向他传递着某种信息？
欢迎？警告？还是……又一个精心布置的、等待他踏入的陷阱？
墨翟贴在冰冷粗糙的管道内壁上，一动不动。通风系统细微的嗡鸣声此刻被无限放大，敲打在他的鼓膜上。
黑暗中，他只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以及那扇门外，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进去？还是离开？
理智在疯狂叫嚣着危险，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但引魂人的使命，和对真相近乎偏执的渴求，以及那丝不该存在的、对门后那个“存在”的复杂心绪，最终汇聚成一股强大的、近乎自毁的驱动力。
他深吸了一口管道内浑浊冰冷的空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碾碎，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轻轻推动通风口的百叶窗，动作缓慢而谨慎，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然后，墨翟如同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滑落到了走廊上。
他站在那扇门前，抬起手，指尖悬停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微微颤抖。
最终，他用力按了下去。
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了。
门后的空间，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一个身影，背对着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仿佛正在眺望窗外那永恒喧嚣的赛博都市。
听到开门声，那个身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似乎是专门在等他。
窗外流动的光影掠过那张熟悉的脸庞，一半明亮，一半晦暗。那双眼睛，在光阴交界中，看不清神色。
墨翟与他遥相对望，良久，只听到一个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轻轻响起，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墨翟耳边：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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