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山海终见际,方寸人间难觅垠。
此万象包罗的天地间,尤有一处堪称奇绝,非但地异天诡,更有一奇人神子。
此地名曰虞渊。日出扶桑,日沉虞渊,虞渊地处至西之阴,终日难浴日光,可谓长夜漫漫,仅有那日落须臾,方可享得片刻光明。
楚氏一族为虞渊翘楚,为虞渊上下所推崇备至,不见天日乃虞渊常态,然一切却在楚向晚出生之日有所不同——
楚氏第二子降生,至阴虞渊,长明三日,虞渊上下欢喜之至。望耀日高悬天幕,楚父心生感慨,轻哄怀中幼子向晚,为之取字,曰曦宁。
亦有虞渊子民沐日欢舞,歌之曰:“此子神明降世,虞渊终将迎获长明。”
而多年后,看着楚向晚长大的虞渊长老闻此歌谣,只会白须抽搐,心中甩一句:“神你个头!”
对于这位降世神子,长老曾两番置评——
一曰通达感灵,乐善有余。
虞渊有一汪万顷湖泊,乃日沉之处,名唤虞泉。虞泉集天地之炁孕育而成,水下多生夜明珠,明珠之皓,皎月之华,交相辉映,举目虞泉波光粼粼。
然有一年,虞泉有水怪作祟之说盛行一时,传闻那水怪身长九尺,人首鱼身,青面獠牙,现身之时,吟唱之声绕虞泉不绝。
此怪物又颇具智慧,喜好薰香,窥伺多时,专挑佩香独行者,幽吟以吓,击水以退,掠其随身之物。
于是,人们愈渐不敢靠近虞泉。
可偏偏这位降世神子不信邪:“不是说虞泉未曾有过生灵之迹?长老又打诳语。”
仿佛被当面掌掴,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见此状,楚向晚道:“人非圣贤,我不怪你长老。”
“此番水怪作恶,我必定平息祸乱,还虞渊以安宁。”
长老白眼上天:“你!”
找什么借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去瞧个新奇!
眼见着楚向晚腰佩二三香囊大步而去,长老阻拦不及,只得拄杖敲地,怒道:“旁人避之不及,然你以身涉险,简直乳臭未干!”
月华如练,水波不兴,只见少年一袭红衣,独坐虞泉之畔,招摇香囊以伺水怪。
不出所料,少顷,湖面飘来阵阵哼吟,空灵悠远,湖面忽现一壮硕人鱼,一头长发曲卷,发尾浸入水中,暗夜下一双狭长碧眼,低沉嘶吼,不掩一丝敌意。
“久闻氐人国国民,其为人人面而鱼身,足下可是氐人?”
降世神子旁的喜好暂且不谈,尤其爱翻阅籍册,这让长老头疼得很,因为这位神子尤好秘闻轶事、灵异诡录,总之便是什么新奇邪门爱什么,还偏偏过目不忘。
这氐人国传闻,也不知他从哪处犄角旮旯看来的。
袅袅吟唱骤然而歇。
幽幽月夜,粼粼虞泉,少年一袭红衣,孑然一战水怪,踏残片木筏于凌空之际,挡鱼身氐人于厉水之间,翩翩兮若游龙,浩浩兮如御风,招招看似凌厉,却处处避其要害。
长老曾直言:“战无杀意,与敌语仁,大慈大愚!”
而少年却答道:“我不欲与人人为敌,人人亦不与我为敌,此大和之势,无慈无敌,不亦乐乎?”
于是,长老罚少年誊抄兵法三遍:“年少无忧,怎懂欲说还休!”
战至氐人身疲,不料,楚向晚还未曾靠近,水下便突然冒出个小氐人,毛发竖立,圆眼凌厉,鱼尾击水,是在护着身后的氐人,只是警告的嘶吼却在明显颤抖。
小氐人熏香之气浓郁,楚向晚定睛一看便发现稚子鱼尾上的累累伤痕,适才一番动作,不少伤口撕裂,血水染红了一方湖水。
楚向晚:“足下搜寻香囊竟是舐犊情深。”
香囊中料混杂药引,却远不可愈疾,少年动容于至亲至情,当即止战,折返取药,赠予曰:“虞渊之人亦重情,疑难之处,如若相告,无人不应。”
被盗了药舍的长老骂骂咧咧拄杖赶来,只见月华之下,虞泉之上,红衣少年对长发鱼人粲然一笑。
水面的每一处涟漪仿佛都是对人世之门响亮的敲叩。
长老便知,此子通达感灵,乐善有余,非一时之兴,叹曰:“难教也。”
二曰脱颖不驯,权宜不足。
这便得提及虞渊的一次流灯祈愿,八月初八,天宫瑶池会,虞渊流灯礼。虞渊偏远闭塞,向来与世隔绝,外界之人也难窥见虞渊之貌,此盛大祈礼,也仅是只言片语,流言于世。
殊不知每逢此时,虞渊欢庆,万人空巷,集于水畔,各置一明灯于流水,盼淙淙水曲奔天际,祈至亲至爱以福愿。
虞渊曲流皆汇于虞泉,虞泉之畔,有一巨石,临湖望日。每逢祈礼,仅有一人能登上这临湖巨石,此人便是受人敬仰的腾蛇神君了。
相传腾蛇万世福佑虞渊,楚氏一族族徽便是腾蛇章纹。
流灯礼上,腾蛇神君脸戴腾蛇面具,衣着赤玄华服,手持幽谷银兰,绕虞泉一周,聆流灯之愿,登巨石之上,舞祈礼之乐,最终撒银兰花瓣于虞泉上空,缓缓而落,随流灯而去,以祈天降福,庇佑一方。
以往这荣耀或是由父亲楚江望承担,或是由长兄楚回时顶上,而这次终于还是落在了楚向晚头上。
不出意外的话,此番定是要出意外的。
绕湖舞乐皆不曾出差错,千防万防的长老怎么都没料到,这最后关头出了岔子。
全虞渊都等着这祈礼最后的落花祈天,这位有恃无恐的腾蛇神君,竟于众目睽睽之下收起银兰,从衣袖中掏出不知从何弄来的纸灯,不顾长老铁青脸色,高声道:“诸位稍安勿躁,此乃天灯,是外境的祈愿之物。”
“听闻外境放飞天灯,借以向天神呈愿,其盛况可惜虞渊无缘亲眼得见,今日祈礼不妨便以此物祈愿,诸位意下如何?”
长老面如死灰,听着耳畔声势浩大的呼应声:
“好!天下一家,虞渊也可习外界之礼!”
“一切皆由神君做主!”
“楚二公子之言必有道理,这天灯为何,我还从未见过。”
楚向晚也顾及着长老的身子,决定用虞渊习俗中和些许,拿出准备好的朱砂,手指在天灯四面写下“福佑虞渊”四字,随即点烛放灯。
只是他有所不知,朱砂以书,于虞渊乃吉祥至福,而在外人看来便是以血为书,实乃大凶至邪。
好巧不巧,流灯祈愿之日,真有两三外人趁机混入虞渊,躲藏以待。虽虞渊在外名声确有邪性,然其听闻有夜明珠遍地,便起了窃财之心来一探究竟。
没想到一来虞渊便看见这黑水放灯的诡谲之象,还有一人青面獠牙立于巨石之上,衣袂被血染得鲜亮,甚至手沾淋漓鲜血,血书天灯以招邪祟。
被吓得目瞪口呆的几人,死了窃取之心,字正腔圆地喊道:“艹,鬼啊!”拔腿便跑。
成长于暗夜,幸或不幸,任何风吹草动皆逃不过楚向晚的耳朵。
他立即跃下巨石,寻声追踪,然不久便独身而返,长老问询原因,楚向晚却笑答:“不是长老一直教导我便宜行事么?我想如若硬绑人家回来,反倒坏我们虞渊清誉,不如送他们安全离开,说不定能多言虞渊祈礼美谈。”
兄长楚回时抿嘴不言,勿问原因,问便是直觉不安,父亲楚江望倒是在一旁哈哈大笑,没有丝毫族长的架子。
长老半信半疑,却一时没挑出毛病:“真的?”
楚向晚点头:“他们还感动之至,痛哭流涕呢,只可惜天灯飞远了……”
仰望夜空,放飞的天灯早已奔月而去,融入漫天繁星,无法便知。
然而两旬之后,长老向外打听到关于虞渊的怪谈又多了一条,什么活祭血书之类的鬼话,还多了一个绰号“血影孤灯”的恶煞少年。
连吃三颗定心丸,长老咬牙道:“便宜行事个头!”
少年之乐,恣肆无忧,向往自由,楚向晚亦是如此,在虞渊一方天地间,平安喜乐,随性生长。
然而好景不长,时年岁十又二,楚向晚从虞渊称颂的降世神子,沦为了四海皆知的天降煞星。
神子没有带来和平长明,反而是动荡灾祸。
重光大渊献五十八年(辛亥),虞渊突发动乱,异兽暴动若黑云压城,楚氏一族领头顽抗,虞渊举境砥锋挺锷,鏖战三日,日落须臾借天光方见,虞泉腥腐,浮尸无数,流血飘橹。
楚氏族长楚江望亦于此战不知所踪。
生不见人,亡不见尸。
传言最后见楚江望者,幼子楚向晚也。
虞渊皆认其身殒,唯楚向晚哀毁骨立,决然不信。
然而祸不单行,楚母含恨,悲夫恸子,卧床不起,战后两旬,亦撒手人寰。虞渊乱遂,然外境祸起,乱后两月,肃南事变,同为异兽侵入,哀鸿遍野,凡亲历者,目断魂销。
虞渊之内,族长失踪,人人自责,恐再忆伤情,故缄口不言。
楚向晚心如刀绞,长跪灵堂,不饮不食,长老怜之,望天长叹:“苍天在上,此子有灵,若意垂怜,还望勿再加磨难,老身实在不忍啊!”
祸乱全貌,外境无从得知,只知虞渊之乱祸及外境,其对虞渊本误解颇深,经此一变,更是深恶痛绝,贬其人以“黑蛇”之称。
更有甚者,闻楚氏幼子害父克母,将祸乱之源亦归咎其身,言其乃天降煞星,后患无穷。
乱后三年,虞渊百废渐兴,重振和乐之风,楚氏长子岁廿又二,继承父任,掌一族之权,护虞渊之全。
楚向晚亦岁十又五,正当他认为一切皆要重归正轨之时,兄长和长老却选择——
“为何要我离开虞渊?明明千百年来从未有过虞渊人前往外境之例!”
楚向晚不知所措,只看着楚回时道:“兄长可是要赶我走?”
“呸呸呸,”长老抬脚就是一踹,佯装生气,“虞渊便是故乡,怎会弃你不顾,何况是你亲兄长!”
楚回时轻拍楚向晚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曦宁,我同长老不是赶你,恰恰相反,是虞渊需要你。”话音轻顿,郑重道,“你可愿意为了虞渊前往东方?”
“为何?”
“虞渊该看见了,也该被看见了,曦宁,你知道的。”
“我……”
多少虞渊人曾渴望东方的天光,却一生都不曾踏出这至西之地,楚向晚知晓其中缘由,此乃责任,此乃使命,无关意愿,无关能力。
他若离开,便是背负着整个虞渊。
楚向晚的眼睛总是那般澄亮,藏不住事,长老怎看不见那抹熟悉的韧劲:“你出去我还能少白两根头发——何况三年前的真相,你不是想弄清楚么?”
三年之前,虞渊之乱、父亲下落……
此言一出,楚向晚定是要离开的,只是最后道:“生自由,心无疚,向晚必不辱命。”
看着红衣渐渐远去的背影,楚回时才露出落寞之色,喃喃道:“‘生自由,心无疚’么,楚氏一族最符合这族训的便是曦宁了。长老,你说此番抉择,究竟是对是错?”
长老不言,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飞鸟难囚,流水难止。”
曦宁,这出生时便给人带来光的孩子,又怎么能囿于此黑暗之隅呢?
山海辽阔,外境纷繁,此时初离虞渊的楚向晚并不知道,此番山海漫旅,所见所闻,将改变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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