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多是无情春(三)

“陛下给你三日,如今只剩一天了。”营帐外,知微裹着厚毯,同江覃并肩坐在火堆旁。

盗取“雪顶含翠”的阿青是找到了,意外却发生了。

就在方才,二人带着捆起来的阿青到了茶渣的处理现场。

阿青指认了一口井,阐明自己将茶渣尽数倒入了井底。

黑夜漫天,知微与江覃朝井底望去,是口早就被荒废了的枯井。

天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

江覃吩咐士兵准备绳索,待到晨曦后下去寻找茶渣,如此这般,多少是给盗窃案圆上了一个结局。

至于阿青,活罪难免。

知微听懂了江覃的话中意,阿青则不然。

像是早有预计,他趁着众人不注意,爬到了井口,接着,“哐当”一声,枯井灌入红液——

——

“从井底上来了三具尸体。”隔着火光,知微复盘士兵勘探的笔记,“除阿青外,其中一具有些年份,另一具,看上去是两三天前死的。”

“听说,也是一个苦久了的杂役。”知微补充。

江覃沉默着看向火堆,眼底尽是复杂。

他张嘴,只问:“原有的雪顶含翠呢?”

“士兵在井底找了大半天,从清晨到黄昏,整整一天,毫无所获。大抵,阿青骗了人。”

“虽说那茶本来就霉了,找回来也喝不了。”知微垂着头,声音轻得像叹息,“眼下更麻烦的是,贡茶渣都找不回来,就算知道是本来就坏的,没有证据,暹瀛那边也不会认。”

“他们只会觉得大昭在找借口,胡乱编造了个理由糊弄他们。”

“说到底,还是一场死局。”夜风更凉了,江覃面露苦笑。

“这个结局,其实也有预计。”

距离围猎结束只剩一天,自己的命还悬着。

这个结局,早该预计道。

江覃沉默片刻,走到草原中央,从怀中摸出支青玉长笛。

长笛横于唇畔,清越空灵的笛音流淌而出,非悲非喜,如月下寒泉,泠泠地穿透出岑寂。

笛声混着风声,听得人鼻酸。

知微踢了踢路边的石子:“都快死了,还有心思吹笛?”

“不去求一下陛下吗?或者是太子。”知微顿了顿,“你们不是情谊颇深吗。你去求他,兴许还能留下命来,什么不比活着重要?”

再说了,知微垂眸,回忆起两日前祝隶稷红眼的反应,她想,祝隶稷,多少,也是在乎江覃的。

江覃摇了摇头。

“我不愿再麻烦他。”

“他是太子,不该为了我这个娼妓之子得罪了权贵君王,再说了,陛下也不会愿意看到为了拯救一个我而出现政治矛盾。”

“狗屁劳什子太子,连身边之人都护不住,这太子有什么意义。”知微实在听不下去,也不懂江覃莫名其妙的不配得感从何而来,她蹬腿而起。

“哪有什么该不该,万一人家也正在想方设法救你,这不是寒了别人的心吗?”

虽说祝隶稷是块冰块,本身便足够寒气逼人就是了。

知微实在不能了解江覃别扭的太多,对她来说,想活,只要有这个念头就够了,哪还能有什么左思右想。

江覃放下笛来。

“我本就不该活这么久。”他声音淡得像水,“我娘是娼妓,我生下来就血统肮脏,成长在柳巷花街。后来江家嫡子病死,我爹——江家主生不出儿子,这才找见我,让我认祖归宗。替嫡子活。”

江覃笑了笑,眼底没多少暖意:“李代桃僵,这半生富贵,本就是偷来的。”

“如今还回去,也没什么可惜。”

“放屁!”知微再也忍受不了,眉间含火,一把将江覃推到地上,“谁告诉你这命是偷来的?你娘拼了命把你生下来,你自己凭着本事科举当谋士,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知微蹲下身,正过江覃的头,好让他盯住自己的眼:“命是给你的,你就得全权收下!什么李代桃僵,什么微不足道,都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就算明天真的要死,今晚也该想尽办法来好好活着,而不是在这吹丧笛!”

玉笛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

江覃望着眼前怒目圆睁的女子,那双丹凤眼里燃着两簇不熄的野火。

他忽而就说不出话来。

眼前人杂草出身,流亡过多少地方,擦肩过多少刀枪,他不知道。

可是,对于知微眼底充斥着的存活本能,他却是最最熟络的。

他从前不也是被这份热烈所感染,才无数次出手帮扶的吗。

“没有你,我便活不到今日。”知微回想起江覃的恩情,“所以江覃,我不准你就这么放弃了自己。”

草原的风卷着知微的话,撞在江覃心上,那些深埋的不甘和求生欲,竟慢慢冒了出来。

“你说得对。”江覃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草屑,“不该就这么认了。”

“我们再想办法。”江覃拉起撑地的知微。

两个人在寒风中走着,从墨黑走到发亮,红日将升之际,有随侍送来热茶,知微小抿一口,有茶梗浮在上边。

她不由蹙眉。

“味道很奇怪吗?”江覃发现知微表情的微妙,随侍立即上前。

“大人,还剩了点碧螺春,我瞧着不够泡一壶茶,便擅自添了些绿茶混在一起。”

“糊弄了尚宫的舌尖,是小人的错。”随侍跪下作揖。

知微眨了眨眼:“雪顶含翠,它的味道,可有多人尝过?”

江覃愣住,细思片刻:“大抵是没有,就连进贡这茶的暹瀛国君都说它极其难得,是近些年才产出的新品,他自己也都只在前年尝过一回。”

“也就是说,在场并没有真正对‘雪顶含翠’的味道熟悉之人?”知微又问。

“既如此……”知微摩挲过杯盏,“我们何不……”

像是想到什么,江覃灵光一闪,望向知微:“你的意思是!”

两人对上眼,默契的保持沉默,知微笑了笑,问:“敢赌吗?”

江覃深吸一口气,回笑感慨:“这下真是釜底抽薪。”

——

距离结案还有不到十二个时辰,知微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她手上攥着裹有仅剩茶渣的油纸包,面覆沉重。

所谓釜底抽薪并无其他,严格来说,实是偷天换日,知微要在一天内亲手仿制“雪顶含翠”,为此,她必须回宫,配齐所有原料。

此事若不成,便是欺君之罪。她没将它告诉祝明煜。

只祝隶稷找上了她,告诉她,车马和通关文书已尽数备齐。

祝隶稷站在马车旁,和江覃并肩。马夫驾着“黑电”,一点点掉头。

知微掀开车厢帘,竟和祝隶稷对视上。

她不再问祝隶稷是如何知晓她的所求,祝隶稷也不再出言,暗讽知微逃避低能。

马车开始行进,知微一只手拍胸,另一只化手为拳,指向祝隶稷的心脏。

祝隶稷盯住知微的拳头,扬起眉。

此刻二人同心,无须多言。

——

御膳房之内,下人尽散。

唯一的那点茶渣被珍重地摊在雪白宣纸上。

知微鼻尖几乎贴上碎叶,反复嗅闻辨识。

少昭则伏案看字,将暹瀛使团入贡时礼单上关于雪顶含翠的只言片语总结汇总。

“干茶绿中掺白,汤色澄澈如金,香气清冽,含幽兰之韵,隐带高山寒松气息。”

少央——逐一誊录。

“形似、色近、香韵…缺一不可。”知微指尖敲着桌面,目光灼灼,扫过案头备选的材料。

有上好的明前龙井,几包炒米,一罐新渍的糖桂花,还有一碟新晒的栀子花瓣。

案台上,摊放着十数杯或温或凉的茶,起初还用茶盏装,后来换了碗,再后来直接换了盆。

知微面上的从容也开始一点点破碎。

“龙井为骨,炒米取其焦香……”

咬断好几截指甲,知微的目光又落在那罐糖桂花上:“蜜糖裹桂花,取其甜香雅韵,不该有问题呀。”

炉火熊熊,砂锅架起。

一次又一次尝试,一锅又一锅废茶。

距离结案还有不到六个时辰。

已过晌午,只在马车上吃过些干粮,连嘴唇都干裂着,一回来便往御膳房钻,这样的成果,知微抠头皮到发麻也想不着出错在何处。

“师傅,喝点水吧。”阿福自门缝中挤出,小心出声。

知微一饮而尽,喝得太紧,呛到嗓子,几声咳嗽直直带着口水坠入铁锅,废了一锅新茶。

“你大爷!”知微一把丢开锅铲,嘶吼到胸口起伏不断。

完了,全完了。

回去的路上要花两三个时辰,可是现在的进度属实堪忧,最初只是成品茶的色泽差了些,后来演变成炒锅的火候过了,再接着,她连铲子都握不稳。

根本不行。

知微的手覆在面上,陷入绝望。

御膳房一阵死寂。

阿福默默走到一旁,拾起地上的锅铲,用水涮洗干净。

“师傅。”阿福开口,“你还有我呢。”

阿福收拾好桌面上的废茶,接过少央手上的茶谱,他看不懂上面写的文字,请求少央念给他听。

少央点头。

“栀子花汁染金黄汤色……”少央念叨着,一句一顿,阿福把着小石臼,一劲一碾。

知微屏息凝神,听着阿福的动静。

一小撮龙井茶尖投入滚烫的砂锅,阿福翻锅,自在如蝶。

茶叶受热蜷曲,渐透青翠。

一把雪白粳米撒入另一口烧红的铁锅,顷刻间,“噼啪”爆响,浓郁焦香混着米香蒸腾而起。

知微慢慢平静下来。

窗外,有眼睛望向灶台,后又齐齐聚在知微淌泪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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