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探暗卫是非故人

李台:“哦?愿闻其详。”

“其一,是忌惮。”知微声音平静,“他忌惮的并非仅是万家,而是任何可能坐大的后族,重蹈前朝外戚专权的覆辙。”

“程家式微,他尚可掌控,若再立一门高门贵女为后,新后若有皇子,前朝后宫盘根错节,岂非自找麻烦?他宁愿后位空悬,以宫权代后权,让万贵妃、甚至其他妃嫔分权制衡,也不愿再给外戚一丝僭越的可能。”

“其二呢?”李台追问。

“其二,”知微唇角扯起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其二,太子年幼,需要时间成长,至少三年内,陛下会想给太子一个稳定的环境,而非引入新的变数。”

“你便这般确定陛下对太子如此耐心?”李台蹙眉。

“不是陛下对太子,”知微顿了顿,“是陛下对皇后。”知微想,程玊芝这一死,祝隶稷对祝晟的关注一段时间内会远远超常,无他,只出于那么一点,连他自己都未必肯承认的,对先皇后的念想。

知微笑了笑。

祝隶稷此人,远比展现出来的矛盾,又有远超他人的执着。

他可以对发妻冷漠苛责,可以转身拥抱新人,可在心底某个角落,那个与他少年结发、曾共度过东宫岁月的女人,终究是不同的。

这种“不同”,只有在失去后,才可能会发酵成一种后知后觉的怅伤。

发妻留下的唯一血脉,只要不全然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给些偏爱,到底是人之常情。

只思索至此,知微心下却泛起一丝连自己都嫌恶的涩意。

祝隶稷,他可以对程玊芝留有情分,哪怕意识得太迟,可对同样为他谋划、替他做事的他人,祝隶稷却是满腹算计,毫无怜惜。

这帝王的心,偏得是没边儿了,但难道有些人,从一见面起,就活该轻贱,活该被他算计?

知微不由紧了紧牙,她面上略过一瞬的嗔怒,很快又消失。她继续说着,小腹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下坠感,伴随着隐隐的绞痛,身下椅面似乎都感受到了湿黏,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房间内很静,李台仍在沉思,知微强作镇定地起身。

“失陪一下……”

知微刚挪步,就瞥见凳面上沾了片暗红,她心头一慌,下意识往后退,凳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响。

她心头一紧,有些尴尬地抬眼,正对上影子面具后望来的目光。

影子极其自然地侧跨一步,恰好挡住了李台的视线。随即,一只脚利落地将那张沾染了痕迹的凳子勾进了桌布底下,动作快得仿佛只是个无意的调整。

知微目睹一切,喉咙发紧,低声道谢,匆匆转身离去。

净室内,知微确认了心中猜想。血水正顺着腿根蜿蜒而下,颜色暗沉,其中还夹杂着些不曾有过的大块瘀血块。

是月信,知微松了口气。

自祝隶稷巡幸江南杖责她三十大板后,知微身子有损,没好全便又匆忙上路,起初不觉反常,之后才发觉月信彻底乱了套。

经血时多时少,颜色也愈发晦暗,有时一月两次,淋漓不尽;有时又数月不至,腹如刀绞。

知微捂住小腹,疼痛一次比一次剧烈,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绞碎。

但比起疼痛,这血的到来却让她悬着的心重重落下。

这说明一切还在轨迹内。

与祝隶稷那混乱不堪的一夜后,她虽偷偷服了避子汤,却始终惴惴不安,总怕有差池,如今见了血,算是可以彻底安心了。

安心之余,那夜的屈辱记忆却再次翻涌而上。

纵然她灵魂来自异世,对贞洁看得较开,不至郁结,但被那样强行占有,依旧是她难以磨灭的创伤。

祝隶稷的眼神冰冷,动作毫无怜惜,只有发泄般的粗暴,仿佛她不过是一件可以用来泻火或惩戒他人的工具。还有事后他关怀程玊芝时那隐含的对比——

皇后的“高贵”与宫婢的“卑贱”。

现在想起来,知微还觉得膈应。

疼劲稍过,知微勉强整理好自己,扶着墙一点点走,脸色苍白地回到原处,却见影子安静地候在门外。

“大人有急事,先行一步了。”影子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他吩咐属下送姑娘回去。”

知微此刻确实虚弱,便点了点头:“有劳。”

——

街道上积雪未融,寒意刺骨。

知微与影子并肩而行,身上还披着影子的玄色外袍,那是一件深色、毫不起眼的棉布袍子,却是格外保暖。

影子放慢了脚步,几乎是配合着她的节奏在挪动,只小腹的坠痛一阵紧过一阵,连带冷汗浸湿了内衫,知微的嘴唇失了血色,极力压制住发颤的呼吸,仍是无意落后半步。

走了不到半条街,知微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脚下虚浮,一个踉跄便软软地向旁倒去。

预料中的冰冷地面尚未触及,影子眼疾手快,伸手稳稳托住她的腰,稍一用力,就把她背了起来。

二人贴得很近,影子的背脊宽阔,步伐沉稳。伏在他背上,颠簸之中,知微得以更近、更清晰地打量他。

夜很静,雪从屋檐下坠。

知微的手盘在影子的脖颈,没有人说话,知微却也不觉尴尬,她无意抚摸过影子肩背的线条,目光正正落在他发缝深处。

方才影子为她敷药时曾惊鸿一瞥的浅疤,此刻在近距离下愈发清晰,那是一道旧伤,愈合得很好,但痕迹犹在。

模糊的熟悉感再次袭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荒诞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窜入知微脑海。

知微被这个念头惊得一颤,心脏骤然狂跳起来。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极轻地触碰了一下那道疤痕。

影子的身躯猛地一震,脚步顿了一瞬,呼吸似乎都滞住了。

“这疤……”知微开口,声音因虚弱而低微,却带着谨慎,“瞧着有些年头了,是保护你主子时伤到的?”

影子没有回头,只是重新迈开步子,含糊地“嗯”了一声。

“跟着你主子有多久了?”知微的心提了起来,继续试探着开口。

影子可能是没听仔细,没回复。

知微不依不饶:“李台说的王渺枭,你见过吗,当年他扮山贼劫杀我,后来又害了明煜……”

影子还是沉默。

知微不死心,自顾自地说下去。

“说起来,我愿意帮助李台,无外乎也同样讨厌着王渺枭。”不,不是讨厌,是恨!我恨他害死明煜,害死少昭、孙为,我恨,他为什么还没死,为什么还能仿若无事的居于高位之上!”

“你知道吗,一个杀人凶手,现在居然娶了一国的公主,还马上要有了子嗣……”

知微越说越急,仿佛要将积压的情绪找一个宣泄口,终于,她将那句话一直潜藏在心间的话道了出口。

知微脸贴在影子的肩膀里,看不出神情:“可我有时候想想,这宫里真正吃人的,又何止一个王渺枭?坐在最高处的那个,默许、纵容着他,说不准,他才是一切的幕后推手。”

几乎是一瞬间,身下背脊的肌肉绷紧了,影子依旧沉默,但知微能感觉到他呼吸的紊乱。

知微越发激动,那个荒诞的猜想如同野草疯长,几乎要冲破喉咙。

“影子!”知微脱口道,很快却又低声下来,“我有时候会觉得,你和一个人很像,你认识我吗,还是说,我认识你?”

“你是不是……”

那个深藏在心的名字马上便要脱口而出,知微的心已经悬到最高处,雾气蒙住了她的眼,一下气极,引得咳嗽连连,她反复喘息着,想要开口说话。

影子突然停住了脚步。

在知微来得及反应之前,极其小心地将她放了下来,扶她站稳。

然后,他侧过身,面具对着地面,似乎极为难堪,用那沙哑的嗓音憋出一句:

“姑、姑娘恕罪……我、我尿急,得去方便一下!”

……

说完,不等知微反应,他迅速转身,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拐进了旁边一条黝黑的小巷。

满腹翻腾的激动、猜疑、愤怒,瞬间被这极不合时宜的话堵在了胸口,噎得知微一时忘了腹痛,只剩下一脸的错愕和茫然。

她靠在冰冷的树干上,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一时愣怔。

雪夜长街,一片死寂,不知从哪传来寒鸦声。

思绪纷乱如麻,知微在原地等着,寒风卷着残雪掠过她的裙摆,分明冰凉,她却不觉着,心里却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麻雀,叽喳着,又是欣喜,又是难以言喻的惆怅。

若影子真是祝明煜,他为何不回宫?为何甘愿隐姓埋名做李台的暗卫?又为何……不来寻她?

指尖掐进掌心,知微垂眸,看着自己摊开的手,那些洗不去的茧子和旧伤,连同指缝洗不掉的灰色粉末,在朦胧雪光里格外清晰。

知微忽然低低笑出声来,带着几分自嘲的凉意。就算祝明煜回来了,又待如何?这双手,这人,这境遇,终究是都回不去了。

可是,若祝明煜果真还活着,她,那颗已然死去的心脏,会不会重新起跳,她满腔的不平愤火,会不会就此熄灭?

心绪在冰与火之间反复煎熬。

脚步声再次响起,由远及近,沉稳而清晰。

知微猛地抬头,目光锁住巷口那片浓稠的黑暗,连呼吸都屏住了。

下一刻,那身影踏出,将知微心头这数年的离索与满腹的辛酸,都撞个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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