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每一次207C，米朵都会想起鹿浠苒眼角的伤疤。
有时候会想，那得多疼，血染泳池，那一定流了很多很多血。
有时候会想，那个疤的形状还挺好看的，像一朵花。
……比开在外婆家院子里的蔷薇还要好看。
但是，更多的时候，米朵会想，鹿浠苒应该比她更怕207C才对。
她都能克服，自己为什么不行？
然后，那个拿了满分的“惊鸿一跳”就会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
起跳、翻腾、打开、入水……
她在陆上练习过千百遍的动作，其实没有那么难。
两年前的那时候，米朵站上跳台，闭上眼，假装鹿浠苒就站在她身边。
她学着她的动作，慢慢举起双手，舒展身体，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你来数，我们一起跳。”耳边仿佛响起那人轻柔的声音。
米朵在心中小声默念：“三、二……一！”
起跳、翻腾、打开、入水……
无需观众，也无需评委打分，米朵便清楚了自己这一跳的水平。
因为，那一池水温柔地包裹住了她，给了她最踏实、也最真实的反馈。
成了！
起水之后，米朵开心得直傻乐。
她是个很有娱乐精神的小朋友，演戏演得很彻底，假装鹿浠苒真的在身边，转头向着空气小声问，“小鹿姐姐，我厉不厉害？”
“要在国家队等着我哦！”
“我很快就能过去找你啦。”
次年的青运会，米朵跳出了九十分的207C，一眼被国家队教练相中。
又过一年，也就是今年，她稳稳地通过选拔赛，以总分第一名的成绩，成为了国家队最小的跳水队员。
在鹿浠苒不知道的情况下，米朵悄悄兑现了她的诺言。
***
“据说二队新来的小朋友，207C跳得比鹿师姐还好。”
这一消息，很快在梦之队的园区里传开了。
“是那个金发卷毛的小孩，长得像洋娃娃那个？”
“真的假的，她才多大点儿啊？”
“人小鬼大，”一个带着南方口音的小个子女生酸不溜秋地说，“把宋师姐都挤走了，估计家里也有点东西……啧啧。”
王波听不下去了，故意拿话堵她：“韩璐，你最近成绩也下滑得挺厉害啊，下一个被挤掉的别是你吧？”
“仗着年纪小，身体条件好罢了。她差得远着呢。”
“哟，那你年纪小的时候人在哪呢？挤掉了几个？”
“……王波，你欠揍是吧？”
“怎么着，只准你嚼别人舌头根子呗？”王波吊儿郎当地说。
一言不合，两人你推我搡地叽歪起来，逐渐成为食堂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聊什么呢？”两个教练端着餐盘，并肩向这一小撮不省心的熊孩子走来。
男教练孟中海，女教练华楼，是梦之队教练组著名的“夫妻档”。
孟中海：“各领各的呗？”
华楼：“嗯。烦死了。”
说完，孟中海牵走了满脸不服气的王波。
华楼板着脸：“韩璐，过来。”
“个子不大，脾气不小。”华楼一向以严厉著称，对上她，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女孩顿时没了气焰，低下头，准备挨训。
谁料，华楼却将此事轻轻揭过，“你们不服米朵，这很正常。她还没拿出什么大赛成绩来，训练跳得再好，也未必就是实力。”
“倒是你——”华楼话题一转，“你和鹿浠苒一样大，连生日都是同一天，对么？”
韩璐微微一怔，随即，不怎么情愿地承认道：“……嗯。”
“是今天吧。”
韩璐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怎么没请假出去玩？”
韩璐支吾道：“我、我……”
“行了，”华楼笑了一下，掏出一张卡扔给她，“小鹿帮你也请了假了，去吧，她们在南门枫园那边，你们几个师哥带着出去转转。”
韩璐低头一看，梦里的通行卡。
到底是少年人，终日的枯燥训练，让园外的世界变得分外神秘可亲。她欢呼一声，嘴也甜了，“谢谢华姨！那我去啦！”
“站着。”华楼又把脸一板，“我今天不批评你，但是有些事，自己掂量掂量。”
“知道你和宋诗语关系好，那孩子……可惜了。她走了你心里不舒服，我能理解。但是，不该迁怒别人。”华楼语气平静，“这里就是这个规则，你觉得残酷，是很残酷，但是也很公平。”
骤然又听到那个名字，韩璐鼻子一酸，险些掉下眼泪来，“……我知道了。”
“公平，是竞技体育最难得、也是最纯粹的东西。等以后你离开这一行，走上社会，你会体会到它的可贵。”
“嗯。教练，我明白了。”
“去吧。”华楼点到为止，摆摆手，“小兔崽子，净耽误我吃饭。”
***
南门枫园，有一排树影斑驳的植物长廊。廊上藤蔓缠绕，绿意葱葱，在正午的阳光下，划出了一片难得的清凉。
然而此时，米朵却不太清凉。
她被几个很坏的大哥哥吊在了葡萄架上，手抓着横栏，一双小短腿在半空中扑腾着，呜哇呜哇地叫唤起来。
在陆地上她有点恐高，不太敢往下蹦。
“啊？这就不行了？刚才哪个小屁孩吹牛能吊一天一夜的？”
米朵吭唧着：“抱！”
“我不抱，再吊一会，就当加训了。等你小鹿姐姐来抱。”
米朵于是向远处呼救：“小鹿！要抱！”
枫园门口，正在张望着等人的鹿浠苒回过头来。
她穿了一条雪白的裙子，银色发卡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望向米朵时，眼角弯起了好看的弧度。
“不抱！”鹿浠苒扬声道，“你吊着吧！”
站在她身边的女生也跟着笑了，摇摇头，望着他们的目光有点伤感。
米朵被偶像拒绝，嘴一撇，难过得非常真实。
“哈哈哈哈哈这孩子学过变脸吗？”
“你封哥为了你好，看你肩臂肌肉紧的，帮你拉伸拉伸。”
听了这话，米朵不扑腾了。她认认真真地吊在葡萄架上，进入了训练状态，有小虫子爬到了手指上也没有声张。
她还顺便做了一组举腿。
等她忙活完，终于被人抱下来时，鹿浠苒也等到了她要等的人，“小韩！”
韩璐听到鹿浠苒的声音，一丝别扭的情绪生了出来，某一瞬间，甚至产生了掉头逃跑的冲动。
然而，当她看到站在鹿浠苒身边的女生时，愣愣地呆住了——
宋诗语冲她招了招手，下一秒，韩璐向她狂奔而来。
鹿浠苒悄悄转身离开，回到米朵这边，远远地看着她们。
“好了……好了，”宋诗语把小她一号的韩璐抱在怀里，摸摸脑袋，无奈道，“别把我衣服弄湿了。”
她离开时，是瞒着韩璐偷偷走的。一整天疲惫的训练结束，韩璐回到宿舍，等着她的，是一张空空如也的床铺。
暖壶里打满了热水，桌面、地板被打扫得不染纤尘。
提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静静摆在床上，一只兔子玩偶，是她喜欢的颜色和款式。
但她不喜欢那背后“让它代替我陪你”的含义，非常不喜欢。
韩璐哭着跑去找教练求情。宋诗语练的是单人十米台，这一项目对于身体条件和年龄要求极高，换言之，在这个项目里吊车尾的选手，还有大把别的路可以走。
“她转去双人不行吗？”韩璐哀哀地问华楼，“或者去跳板，都不让她试试的么？”
“跳板这两年不缺人，双人的话，她没有合适的搭档。”
韩璐说：“我可以转双人！我可以和她搭档，我们很有默契的！”
“你？”华楼被她逗笑了，“但是，你俩不是一个型号啊。”
韩璐愣愣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感受到一阵巨大的无力感。
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对自己身材娇小的天生条件如此厌恶。
宋诗语悄无声息地离开后，第二天，米朵风风光光地来了。
长了张人见人爱的脸也罢，一来就缠上了鹿师姐。教练组居然也纵着她，为了给她腾地方，鹿浠苒原来的室友搬到了她的房间，占了宋诗语的床。
她看见米朵，心里就怪不是滋味。
然而，再次见到宋诗语，这份不是滋味全然化作铺天盖地的委屈，一股脑地哭了出来。
她抱着这个人，想，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冲着她哭、被她安慰了。
从前有很多很多次，以后一次也没有了。
“你怎么来了？”
“我来办手续，还有，”宋诗语说，“给你和小鹿过生日。”
韩璐又想哭了。
“好了，小寿星，再哭真成兔子了。”韩璐名字里有个字和一只著名的兔子重合，人又生得小巧，故得此外号。
然而，唯一会这么叫她的人，只有宋诗语。
“走吧，过去了。别让她们等我们太久。”
“嗯。”
***
枫园里，遥遥望着这一幕的米朵莫名有些难过。
她仰头问鹿浠苒：“宋前辈回省队之后，如果成绩好，还能再回来吗？”
鹿浠苒没有回答，只是揉了揉她的脑袋。
但是米朵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清风习习，阳光暖而不骄。在这个午后，十一岁的米朵认识了一个会伴随她很久很久的词，叫做离别。
小兔子不是坏人哈，她只是个有点别扭的姐姐～
米朵朵：暗中观察.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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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chapter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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