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村的夜晚并不寂静，有风吹过山林树叶哗哗作响，有遥远河谷山巅上传来的幽幽布谷声，还有昨天刚买回来的小鸡小鸭稚嫩的啾啾声。
不算大的学校里，一人打着强光的手电筒，一人扶稳梯子，唐立夏则捏着粉笔在墙上耐心认真地写下一个又一个规整的汉字。
捏了一整天的粉笔，她手指柔软的指腹部分早已被压出深深的粉笔印，右手肩膀也酸痛的几乎抬不起来，但她落在白墙上的每一笔都很稳，不会因为手臂轻微的发颤而影响字迹。
她必须赶在手电筒的光黯淡之前，将三字经和乘法表写在两面墙上。
夜色和灯光交错间，三人就这样维持着相似的姿势，安静耐心的看着两面空白的墙一点点被填满。
等到手电筒的灯光彻底变得昏暗时，唐立夏手里彩色的粉笔也终于用完了最后一小截。
“差不多了。”她轻轻甩了甩酸痛发麻的手腕，轻轻呼出一口气。
收梯子的周锦鱼闻言，愣了一瞬，而后发出雀跃欢呼的长长哇声，在夜色下欢快地朝唐立夏跑过来，张开手给了她一个超级用力的拥抱。
“立夏你好棒！！！”
“我们终于弄完啦！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看明天学生和家长们看到这些绘画时的表情了！”
“立夏立夏立夏~你简直就是我们学校的画画天才！你好棒啊，我明天一定要打电话跟我爸妈分享，他们肯定也会好高兴我能认识你！”
“立夏你手疼不疼？要不要我给你揉揉？你今天举了一整天的手臂，明天适当休息一下吧，如果有需要板书的，你叫我，我来给你当写字工具！”
“立夏……”
周锦鱼抱着唐立夏，黑夜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却又能从接连不断的絮叨夸奖里轻易听出她的欢喜。
唐立夏伸手将快要高兴傻了的小鱼护住，用没有染上粉笔灰的左手轻轻拍拍她的头顶，而后侧头朝走进的另一道黑影看去。
紧随而至的又是一番走心又真诚的夸奖。
杨国华每夸一句，周锦鱼就会兴奋地跟着点头赞同，还挺直了脊背特别与有荣焉。
唐立夏忍不住笑，这个年代的人其实都挺含蓄的，而她小时候更是从未听过任何值得挂在心上的夸奖，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听到了。
而且认真算起来，这两位，的确就是自己年幼时的老师。
所以上辈子没有得到过的夸奖，阴差阳错下，这辈子却尽数得到了。
如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可惜自己早已不是年幼时渴望每一句赞美的小孩，此时也不能像小草那样，哪怕只得到一句夸奖就能摇头晃脑高兴一整天。
时间已经很晚了，杨国华摸着黑回家，唐立夏和周锦鱼则在锁好学校大门后，转身走向对面二楼的宿舍。
临关门的时候，周锦鱼偏头望向夜色里满墙的童画，有点忧心地问道：“立夏，要是下雨了怎么办？这些画会不会被雨水给冲没了呀？”
这些都是他们今天忙碌一整天的心血，周锦鱼只是想一想下雨的后果，都已经快要心疼到不能呼吸了。
她甚至有点害怕自己乌鸦嘴，说完就立刻呸呸吐掉，然后打了两下嘴巴。
但真正付出心血的唐立夏却并没有为此忧心，甚至笑着拉过她的手，没让她真的用力打疼自己。
“别怕。”唐立夏轻声安慰她：“今晚月亮虽然不太明亮，但星星很多，明天不会下雨的，最差也只会是阴天。”
周锦鱼安静下来，诧异地抬头望向繁星闪烁的夜空。
耳边响起唐立夏温和从容的声音：“之后下了雨也没有关系，说不定就是老天爷眷顾，希望我们能够给孩子们画更新更漂亮的童画呢？那对孩子们来说，也是一个小小的惊喜。”
周锦鱼收回望向繁星的目光，偏过脸呆呆地望向身边的唐立夏。
她看不清立夏此时的面容和表情，但莫名觉得好友此刻一定是笑着的，眉眼弯弯地笑，温柔又美好。
怎么会有人情绪稳定到这个地步呢？
明明今天最累的就是她，可对于那些可能摧毁她成果的意外，却抱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她太宽宥从容了，对待无序无常的命运也格外坦然平静。
有那么一瞬间，周锦鱼甚至有点怀疑唐立夏是不是真实的存在，一个人，怎么可能美好到没有任何缺点呢？就像是她幻想出来的虚假存在一样。
但下一秒，她的脸颊就被略微用力地捏了一下。
“发什么呆呢？快回去洗洗睡觉，不是还想早点起来看到孩子们的表现吗？”
哦，是真的，幻想的虚假立夏不应该会掐她脸。
有点疼，力度刚刚好，懵逼不伤脑。
-
同一片夜空下，唐家。
唐小草已经在白天做完了所有作业，但是很晚了她都不太想上床睡觉。
其实这种情况在妈妈去京市之后，就已经每天都会出现了，因为她每天都要和外婆一起睡。
小朋友不是因为讨厌外婆所以为难自己不睡觉，而是她根本想不通外婆为什么那么喜欢在睡觉的时候说好多好多的话。
那些根本就不是睡前故事，而且每次都是她睡得迷迷糊糊了，外婆就会说话把她吵醒，话语里的咒骂和恨意全都一字不落地灌进唐小草耳朵里，她既困又睡不着，还必须听外婆灌输各种各样的仇恨和感恩。
所以每天十二点几乎都睡不着，早上五六点鸡叫就会被外婆叫醒起床。
整整一周多下来，唐小草越来越困，每天醒过来就趴在外面的桌子上发呆瞌睡，然后又会被外婆看到骂她各种难听的话。
今晚唐小草真的真的不想再和外婆睡了。
但等到天黑透后，万籁寂静，外婆吹熄了煤油灯，她就不得不爬上床，滚到里面靠墙的地方，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耳朵，很快就昏昏欲睡。
就在她即将彻底陷入熟睡的时候，外婆苍老的声音又一次在黑暗中响起，刻意压低的声线，犹如恶鬼低语一般字字句句钻入小朋友的耳朵里，也将即将塑造出来的梦境彻底打碎。
“你知道你妈当初生你的时候有多造孽吗？要不是为了你，她也不会吃那么多的苦。”
“杨家人就是挨千刀的杂.种，他们把我女儿求去当媳妇，结果不好好待她，还想方设法各种作践她，特别是你爸爸，他就该被枪毙砍头，这辈子都不得好死！”
“你妈当初怀着你那么辛苦，还要给他们家喂两头大肥猪，天天地里的活也没放下，你妈在十里村出了名的勤快贤惠，结果你那个杀千刀的奶奶，天天在外面闲言碎语传你妈的坏话，背地里跟别人一起把你妈都骂烂了你知不知道？”
“以后你爷奶要是来找你，你不准认他们知道吗？你要是敢认他们，被我听到了回来你看我不把你腿都打断，你妈为你受了那么多苦，你以后长大不好好孝顺她，就是死了去了阎王殿，都要被撵去十八层地狱全部走一遭！”
“还有你那个唐老师，别以为她就是个什么好人，我一看她就不是个安分的，以后哪个婆家找了她才是倒了八辈子大霉，这种女人根本没人稀罕要，你别跟着她学坏了，你以为她是对你好？实际上背地里不知道打着什么鬼主意呢！”
“你听没听到我说话？我劝你把我说的这些话字字句句都牢牢记在心里，我是你外婆，我不会害你，说这些话给你听总是在为你好，你……”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小朋友原本笑起来亮晶晶的眼眸一点点黯淡下来，困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相似的话，她每天晚上都听外婆说，接连听了快十天了。
她知道奶奶对妈妈不好，她知道妈妈为了生自己受了很多很多的苦，她知道亲爸爸是个很坏的人。
她也知道妈妈很辛苦，妈妈很爱她，长大了要孝顺妈妈对妈妈很好很好。
可是她不知道奶奶是谁，见到爷爷也没有和他说话，更从小就没有和亲爸爸相处过，不会喜欢他。
她也心疼妈妈，也爱妈妈，也想对妈妈很好很好，每天都想着长大后要好好读书给妈妈争气让妈妈开心。
可这些对于她来说，都好笼统好模糊，她既不会和杨家的爷爷奶奶说话，也不能立马长大挣很多钱给妈妈。
她现在只想睡觉。
她也不想听外婆说姐姐的坏话，但在第一天就因为反驳，被外婆骂了整整半个晚上，第二天也对她特别生气，见到她就各种阴阳怪气的说养了个白眼狼。
为什么外婆总要在睡觉的时候说这么多奇怪的话？
为什么外婆不能好好睡觉？
为什么外婆一天睡那么点时间就够了，她真的不困吗？
唐小草抬起被子默默将自己的脑袋都整个捂住，可外婆幽幽苍老的声音还是清晰地出现在她耳朵里，她知道唐小草没睡觉，也在为唐小草的沉默而不满。
一旦唐小草表达自己不想听那么多时，她就会如同被点燃的炸.弹，声音陡然尖锐，愤怒地指责唐湘兰生唐小草就是生了个不知感恩的小畜生，说早知道这样当初不如把她按在尿桶里淹死算了。
总是这些话，总是这些咒骂，这么多天下来，原本听不太懂方言的唐小草，已经能够口齿清晰地复读出外婆说过的好多脏话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耳边的絮絮叨叨终于渐渐变为了平稳的呼吸声。
唐小草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偷偷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抬手揉揉酸涩的眼眶。
外婆会给她说很多难听的坏话，姐姐却会抱着她给她讲好多新奇的睡前故事。
她想姐姐了。
今天早点更啦，啵啵~爱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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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睡前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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