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夕阳南下的血红的傍晚，十一抱着一具从其他孩子那抢赢的尸体，趔趄着走近这个垃圾场，这是具很高大沉重的男尸，他才三岁，提着它，走路都有些踉跄，但他很高兴，因为这可以为他换来一星币。
今天捡一个，明天捡一个，捡够十万个死人，就可以卖十万星币啦！就可以换双再也不会痛的眼睛啦！他越想越兴奋，透白的眼睛里跳动起快乐的火苗，仿佛未来有什么触手可及的幸福在等着他。
他大大喘了口气，把男尸吃力地放好，自己小小的身子钻进垃圾堆里，开始扒拉起来，然后他听见深处传来细微的滴滴滴的声音。
他立刻紧张起来，眼睛刺痛了一下，接着完全隐匿在垃圾堆深处的机械碎骸清晰地显现在视线中，他以为是对方的古怪，凶着嗓子问，“是谁？”
“是妈妈呀！”那个声音温柔地回答他。
十一的耳朵奇怪地激灵了下，他还是凶巴巴地说，“你想干嘛？我告诉你，你就算诈尸，我也不怕，我还是要把你拿去卖钱。”
“好，”那个声音无悲无喜地说，“我写了首诗歌，念给你听好吗？”
“什么是诗？”
她没有回答，轻轻哼着，像在唱哄睡小孩的摇篮曲般，“小孩！小孩！是黑暗中的火光，是消失的神明.....。”
“我听不懂，我不要听，我是要把你拿去换钱的。”他小小声地嘟囔着，却不自觉地听进了每一个字。
最终，他还是把她捡了起来，但是没有拿去换珍贵的一星币，他抱着她七零八碎的身体往住处走去。
但她太破碎了，而他的手掌又那么小，以至于时不时有零件掉落在地上，害得他总要回头蹲下来捡，索性他捡垃圾捡习惯了，倒不觉得辛苦。
等太阳彻底不见了，他抱着她走到了他住着的散着浓烈锈臭的小金属屋。
屋子很小，但是他们一个年幼，一个散架，倒不算拥挤。
她教他怎么修理机械。
他对于这些陌生的被称为知识的东西萌生出极强烈又新奇的渴望，好像进入了一个新世界，他学得很认真，照她教的，将零零碎碎的她慢慢拼凑回了平日里温柔美丽的模样。
渐渐地，他也会开始自己钻研，甚至后来能够自己改装些捡来的粗陋芯片操纵无智识的机械体。
他仰望着她，“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跟他从小到大接触过的人完全不一样。
“因为我来自上灵区。”
“上灵区是天堂吗？”
她微笑道，“是，我渴望再度回去的天堂。”
她教他喊妈妈，给了他名字。
他咀嚼着自己的名字，咀嚼着“妈妈”两个字，觉得很陌生，问，“这是什么？”
“这是家。”她柔声回道。
她会读很多诗给他听：
“理想是片宽阔的大海，生活这条污浊的河流容纳不了它。”
他重复着:
“理想是片宽阔的大海，生活这条污浊的河流容纳不了它。”
她问，“我的孩子，你的理想是什么？”
他思索了下，眼光闪闪地回答说，“我想换双不会痛的眼睛。”
外头的红雾血彤彤地聚集起来，十一问，“妈，你好些了吗？”
叶柔点点头，像幼时那般轻吻他的眼睛，“别去。”
“别去什么？”
“别去冒险，” 她全听见了。
他苍白的眼睫在她冰冷的唇下轻颤着，无意间触碰到了叶柔复要脱落的小腿，他给换了个用废弃物组装成的连结装置，轻柔地重新安上，
叶柔不舒服的时候很多，身体被彻底报废处理过，即便经过几番修复，靠机油药剂吊着，却也逆转不了机能逐渐枯竭的命运，如果不换具新的机械身躯，那么结果也只能是灭亡。
这些叶柔没有告诉他，甚至对他有所隐瞒，是他自己在被叶柔教导着学习机械知识的过程逐渐了解的。
他凝视着她无助脆弱的模样，顺从道，“好，我让小十走。”
说着，他朝问外喊道，“小十，你走，我不和你一块。”
小十急道，“别啊，再好好想想啊！”
“你走！”
“唉....行吧！”
驻军首领深爱的新婚妻子又逃跑了。
当听到人们议论纷纷这条消息时，十一正踩着低空滑板穿梭过遍地机械残骸的血红的街道，绕过废核坑，往浓雾深处滑去，路途中，正正好和一条正在吃苹果的黑鱼对视了一眼。
这时刚下过一阵硫雨，地面滋滋冒着白烟，那条黑鱼正在败旧街口的小水洼中游着，很常见的一条鱼。
虽然是在食物缺乏的贫民窟，但是当今的纯天然的动植物都具有强烈毒性，鲜少有人会食用，除了上灵区的一等公民会享用人工培饲的自然动植物，大部分人都倾向于根据经济情况，选择能直接提供各类营养的预制药剂，最次的也是食用在末世早已被吃腻，以至于现在人们形成一尝就想吐的基因的人肉，所以是无人在意。
但十一看过去时，奇异地瞧见它身上冒出一缕极轻微又极不寻常的黑烟。
他想是自己又出现了幻视，定了定神，再去看时，那条黑鱼已经不理他，继续专心致志地吃起了苹果。
他仍瞧见了那缕轻渺的黑烟。
幼时是很混沌的，就像接受人类只能拥有两个地球这样的真理般，无知无觉地接受了眼中出现的诸多异样。
在被叶柔悉心教导、指引着思考地长大后，他开始察觉并思索起这些幻视，会不会其实我的眼睛没有问题，而是精神有问题？
他晃了晃脑袋，看了眼不远处的目的地，蹲下身，抱起那条冒着黑烟的鱼，不料那黑鱼当即挣扎起来，并以一种极其罕见的难以捉摸的高傲姿态向他脸上啐了一口苹果糜。
十一没怎么生气，麻木地用手擦过，就像擦过幼时被大人一次次吐在脸上的口水般，他从兜里掏出个小指甲盖般大小细薄的芯片，轻轻地嵌入被他掐着无法动弹的黑鱼的身体中。
抵达目的地后，另一个裹着黑色衣服的半大孩子冲了出来，颤栗着身子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十一把捡来后好不容易修得能用的低空滑板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收进背包里，“万一我不来呢？”
“十一崽，我还不知道你吗？最爱钱如命的。”
十一点点头，“臭小十，你了解我，”又问，“你抖什么？你冷？”
现在的衣服都是恒温服，即便经历过末世之后的天气昼夜温差很大，也不会让人挨热受冻。
“恩，我冷.....啊不，不是，我紧张，紧张才抖。”
“你害怕就不要来。”
小十忙道，“我不怕，我要挣钱，挣很多很多钱，能把我吃撑了的钱，你放心，咱俩从小就在一块，你跟那群王八羔子不一样，我小时候偷东西被人家揍得都快没气了，没人管我的死活，只有你分了半管药剂给我，让我吊着口气活下来。”
他的神情中流露出难得的真挚，“我记得呢，我坑谁都不坑你，等咱俩挣上这笔大钱，就都能过上好日子了。”
十一耳朵动了动，轻声道，“好。”
“话说，你身后怎么跟了条鱼？养宠物了?”小十立马又恢复了那笑嘻嘻的模样，“也不错，这种两栖动物养起来方便。”
十一看向身后的黑屋广场，小十顺着他的视线一起望过去，整片黑屋广场矗立在血红的雾气中，四周树起了密不透风的黑色智能金属幕布，高智能机器人严密监管着，周围静肃无人。
“我们很难在黑幕机器人的监视下溜进去，所以我在这条鱼身上装了芯片，看能不能通过监视先行混进去看看情况。”
“你还会装芯片控制机械？厉害啊，十一崽，不过怎么不直接控制个政府机器人，他们肯定察觉不出来，弄个鱼进去很容易被注意到啊。”
十一默了默，凉凉道，“你以为我不想吗？没那技术，我现在只能控制些低智的生物体和机械体，但是你也说了黑市花高价要回收里面的尸体，想挣钱的人不肯定止我们，肯定有人会操纵高伪装机器人溜进去，我们等有人进去的时候，就让这条黑鱼去混在其中溜进去，如果真的有高伪装机器人在其中，肯定不想冒被一起拆穿的风险，会连着它一起屏蔽保护起来，这样就可以顺利混进去。”
“如果没有高伪装机器人呢？被监察到，岂不是要一死？”说到这，小十又打了寒战。
“不会，它就是个被安装了家政程序的在外乱跑的低智宠物，大概率驱逐了事，不会引起多大的警觉，牵连不到我们。”
“想得真周到，还知道改成家政程序来伪装。”
“......，”十一想说，因为我只会做家政芯片，我妈只教了我这些，“我们先找个隐蔽点的地方等着，看有没有人进去吧。”
两人一鱼躲在一只随处可见的巨大的昆虫尸体里面，通过戳出的小洞盯着黑屋广场大门。
直等了一下午，红雾开始泛冷，也没个响动，小十道，“人都去哪了？不会都去抓首领夫人了吧？真搞不懂为啥老跑，有吃有喝天天有人给顺毛，多自在啊。”
十一道，“首领夫人她.....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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