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箜篌引(八)

一条条,一桩桩,念到最后,诸葛鸢已压抑不住嗓音中的怒火。

数千道目光在裴照野与上官芸之间惊疑不定地来回观望,低语声于人群中逐渐蔓延开来。

上官芸脊背间的汗水浸透了内衫,差点止不住发软的双腿,她踉跄着冲下木台,可脚步虚浮,险些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绊倒,幸得身旁的胥吏伸手扶了一把,才堪堪稳住身形,也顾不得整理衣襟,她几步摔到裴照野跟前,脸上堆起谦卑的神色,道:“特使!裴特使明鉴啊!不知是何人如此构陷下官,下官对朝廷、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

她直起身,转向台下骚动的人群,双手在空中虚按几下,笑得务必亲切:“诸位娘子,切莫激动,切莫听信!此中必有蹊跷!定是下面的人办事不力,或是名册统计偶有疏漏,才让特使产生了误解……”

她这番作态还未完全展开,身旁便扑来一团更为慌乱的臃肿身影。

司户参军焦裕已吓得魂飞魄散,满月般的圆脸煞白如纸,她甚至不敢像上官芸那般直面裴照野,半躬着身子,双手胡乱地摆动,语无伦次地哀嚎:“裴特使,冤枉啊!这是天大的冤枉!下官怎敢……都、都是……是下面的人!都是那些蠢材欺上瞒下,下官什么也不知啊!特使您英明,您一定要明察秋毫!”

皮肤黝黑的老漕工死死盯着她,攥紧了空碗。眉骨带疤的妇人抱着手臂,低声骂道:“恶心谁啊,又是这套说辞……”

上官芸眼见台下众人并未被安抚,心头一紧,连忙又转向裴照野,加快语速,谗言道:“特使,您初来乍到,有所不知,陕州情况复杂,流民数目每日变动,人心惶惶。下面的人行事是有些偏差,但若在此时完全依照章程追究细枝末节,只怕会令胥吏束手,漕工生疑,反而耽误了疏通漕运的大事,甚至适得其反,激起民变啊!下官纵有失察之过,也绝不敢拿朝廷的漕运大计和陕州的安稳冒险,一切都是以大局为重,还望特使体察下情,明鉴啊!”

人群稍前处的陕州司马董越,面目上满是厌憎,俩人这副丑态毕出、摇尾乞怜的模样,实在叫人作呕,丢尽了陕州母父官的颜面。

驸马都尉裴照野名声在外,又出任特使,她自然也听闻过,若真是为民请命,涤荡污浊的能臣,便是陕州之福,百姓之幸,她定当竭尽所能,鼎力相助。可若是裴特使同以往那些京官别无二般,不过新官上任三把火,做个姿态,还是会与地方妥协,借此拿捏把柄,行分肥之事呢?

董越咬了咬下唇,钉在原地,她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唯恐所托非人,她不敢赌,本就独木难支,此刻贸然表态岂不是会助纣为虐,将陕州百姓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那位饿得眼窝深陷的年轻人再也忍不住,嘶哑着嗓子吼道:“谁在乎你们这些狗屁,我只在乎粮食,还有工钱呢?能不能拿出来啊!”

人群一静,压抑着的愤怒总算找到了突破口,迸裂开来。

“就是啊!我们只要粮食!”

“赶紧把粮食拿出来!”

上官芸还欲再辩,裴照野却端坐着,低低笑了一声,朝身旁侍立的青梧抬了抬手。

青梧会意,取过一方素白锦帕,细致地替她擦拭指尖,再打理齐整晨风吹乱的几根发丝。

正在此时,雾霭深处的官道方向,蹄声踏踏,车轮粼粼,由远及近,一队人马护送着数十辆满载的粮车,破去晨雾。

为首一人,身姿挺拔矫健,腰肢劲瘦,红袍银甲,发辫高束,银冠下,面容劲生英气,她望向此处,弯起一双清亮俊逸的眼睛。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尚凌烟控住缰绳,勒马转身,徐徐踏来。

接近流民外围,她摆手示意车马停驻原地,手握银枪,策马越众而出,直至裴照野身前数步,这才利落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朗声行礼道:“末将左骁卫翊一府校尉尚凌烟,奉陛下旨意,协从裴特使,查抄逆臣上官芸、焦裕私仓三处,起获其多年贪墨囤积之官粮,共计八百余石,现已全数押运至此,请特使示下!”

上官芸一愣,骁卫戎装,裴照野竟能调动南衙十六卫?她扭头看去,粮车一眼望不到头,车马之上,粮袋堆积如山,她脸上血色尽褪,面如死灰,双腿一软,彻底瘫倒在地。

“她爹的,粮食!真的是粮食啊!”

“这狗官真把粮食藏起来了……”

不知是谁率先捡起一块硬泥,狠狠砸向上官芸,“去她的狗官,你祖宗十八代都不得好死!”

霎时间,烂泥、土块、甚至还有人脱下破底的草鞋,密密麻麻地坠向瘫软在地的上官芸和一旁抖如筛糠的焦裕。

“狗官,去死吧!”

这二人抱头蜷缩,哀嚎呜咽,再无半点方才的官威,官袍上满是脏污。

尚凌烟从军以来,多是镇守边疆,上阵杀敌,少有见过这般场面,她倒乐于见得这些盘剥民脂民膏的蛆虫让百姓亲手教训,好出一口恶气,可不就是活该。

她在一旁探着脑袋瞧热闹,却听见身后轮椅上的裴姐姐咳了一声,便赶忙站直身子,板正面孔,上前一步,七尺银枪往青石上一顿,厉声喝道:

“肃静!朝廷法度在此,罪臣自有国法制裁,岂容尔等私刑泄愤!所有人后退,再有擅动私刑者,以扰乱公务论处!”

随行的左骁卫将士闻声而动,手持兵械,上前维持秩序,将民众与上官芸、焦裕隔开,迅速将原本混乱的场面控制住。投掷杂物的漕工也悉数停下动作,虽仍喘着粗气,愤愤不平,却慑于军威,不敢再上前半步。

尚凌烟这才松了口气,以余光瞥向裴照野,见她素白的衣袖掩着下半张脸,墨玉般的眼瞳转了过来,冲自己笑了笑。

万籁俱静,她呆愣地眨眨眼,手中的枪杆差点摔在地上。

裴照野不愿让人瞧出她二人私下的小动静,轻轻笑过便转回眼去,也便没有督见尚凌烟稍显过激的反应,正正神色,开口道:

“陕州仓曹参军上官芸、陕州司户参军焦裕。”

“尔等身受国恩,牧守一方,不行仁政,反效蠹虫。贪墨漕粮,克剥工饷,更兼煽惑民心,颠倒是非,国法难容。依《大梁律》,主犯当斩,家产抄没,亲族流放三千里。其余案犯,交由有司,按律论处。”

上官芸涕泪交加,跪在脏污泥泞中,试图伸手去够到裴照野衣角,碍于卫兵镇守,她只得趴在原地,不住地磕起额角:“特使、裴特使!下官知罪了……下官愿倾尽家财以赎罪愆!求您网开一面!饶了下官这条狗命吧!”

一旁的焦裕一听斩字,当即晕厥过去,早已不省人事。

裴照野倍感嫌恶,这种人多去一眼都是脏污了眼睛,“上官氏、焦氏,身为朝廷命官,贪墨工款,克扣粮饷,激变民心,贻误漕运大计,证据确凿,无可抵赖。即刻褫夺上官芸陕州仓曹参军、焦裕司户参军之职,革去功名,押解回京,交由刑部与大理寺严审其罪,由陛下圣裁。”

“左骁卫翊一府校尉尚凌烟、监察御史谢子渺。”

二人步出人群上前一步,躬身听令。

“有劳二位。由左骁卫翊一府负责,将上官氏、焦氏二位人犯即刻打入囚车,严加看管。一应家产、庄园、店铺,由左骁卫与御史台共同派人查封,清点造册。所有账册、文书,列为重物,由谢御史亲自验看封存。在陛下圣裁之前,任何人不得靠近,更不许转移一针一线。”

二人齐声应道:

“末将领命!”

“下官领命。”

持械护卫上前,将软瘫的上官芸和昏厥的焦裕拖拽下去,求饶哭嚎声渐行渐远。

裴照野长出了口气,此刻才转向底下蠢蠢欲动的漕工民众,“诸位都看见了。朝廷拨下的救命粮,一颗不少,都在这里。这些本就属于诸位的劳作所得,是朝廷欠你们的口粮,是你们应得的工钱。”

她抬起下颌,精准地在幢幢人影间,望向一张瞠目结舌的面孔,裴照野笑了笑,启唇点道:“陕州司马,董越。”

董越浑身一僵,心胸中翻江倒海,方才还在为这位上司的雷霆手段所慑,那双清冷的眼睛便不偏不倚地瞄中她。

特使她……怎会、她如何能认出我来?

她在此地为官数载,自问谨小慎微,从未起眼。裴特使远在长安,重病缠身,不过初临陕州,怎可能识得她一个受尽排挤的冷灶司马?这不可能啊!

董越心头剧震,惊疑不定,难道流民私下敬畏的窃语,竟是真的不成?裴特使当真是西王母座下,能洞彻人心的仙人临凡么?她一度要涌出泪来,手脚并用地从人群中挤出,踉跄上前,深深一揖,嗓音已有哭腔:“下、下官在!”

裴照野语气稍缓,温声道:“上官氏、焦氏既已伏法,陕州仓曹、司户事务,不可一日无主。你素来清正,通晓刑名钱谷,此二人事务,暂由你一并署理。总揽漕运工役名册核实、口粮工钱发放、流民安置安抚一应事宜。”

“由你与尚将军协同,即刻在此设立点位,此前克扣之粮饷,三日之内,按名册足额补发。自今日起,口粮每日卯时、酉时,于各工段定点足额发放,粥稠饭足,由董司马亲自督察,特使府派员复核。工钱,按实际土方,十日一结,公开张贴,若有克扣,可直接向特使府告发。诸葛孔目官,将特使府印信与核定章程交由董司马。”

董越以袖口掩面,擦去泪水,上前一步,躬身肃容道:“下官领命!必竭尽全力,不负特使信重,不负陛下天恩!”

诸葛鸢将早已备好的文书印信交给董越,董越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走向粮车。尚凌烟则指挥着随行的兵士维持秩序,设立发放点。

一袋袋米粮从马车上卸下,米香弥漫。已串好的连同散装的铜钱,堆放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

流民漕工总算缓过劲来,争先恐后地涌上,诸位将士横起银枪引导着,勉强维持秩序,促使民众排起长队。米袋和铜钱真真落入掌心,许多人忍不住当场痛哭失声,对着裴照野的方向连连叩拜。

“白鹤仙人显灵了!多谢仙人救命之恩!”

“都快去领粮啊,干活了!朝廷没有忘了我们!”

裴照野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日光跃出山巅,金光万丈,洒在她素白的道袍上,袍角的鹤纹栩栩如生,振翅飞起。

诸葛鸢站在她身后,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娘子,”青梧低声道,“日头大了,您该回去用药了。”

裴照野点了点头,任由青梧推着轮椅,离开这片喧嚣之地。所过之处,漕工流民纷纷让开道路,甚至有人直接跪拜下去,口称仙人慈悲。

西王母座下白鹤临凡,涤荡妖氛,自陕州扬传,不胫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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