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夜天(三)

裴照野的目光也从棋盘上移开,投向那抹刺目的榴红。她示意青梧将玉匣取来,置于膝上绒毯。指尖拂过轻容纱滑腻的质感,解开包裹,露出其里几折卷宗。

“眉目已清。”裴照野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平稳,带着一种抽丝剥茧后的笃定,“工部侍郎崔邺贪墨工款,以次充好,私吞建材,桩桩件件,证据确凿。青石渡堤岸溃口处暴露的朽木、茅草、火药末,与卷宗所载物料名目、数量、核准耗银,两相对照,铁证如山。太女一党想借河清渠生事,反被我们借青石渡以制之。”

她拿起另一份卷宗,纸张微黄,绘着范阳卢龙军械仓之景,她指尖精准地点在那行小字上。

“老师,请看此处。”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洞悉一切的寒意,“青石渡损失建材,却贩以幽州杜氏,与你我先前推断吻合。”

青梧闻言,适时从旁递上一本泛黄的卷边账簿,是西市一家门面颇大的老字号药行济安坊的药材入库账册。

时永昌十八年,宋慈携男儿入长安,她本是江湖人士,拜师求艺习得一身医毒之术,正逢裴氏嫡女所患寒症,此症极其阴邪,西京当中竟无一人可医。

彼时方知白已在裴府当差,她在洛阳时曾执行要务受重伤,得宋医生施救,如今听得宋慈至西京,自然引荐她入裴府。宋慈一生清贫,自其夫郎因故过世后,她便隐退江湖,再不问世,可洛阳西行,已耗尽盘缠,更要提前为宋其琛打算一份嫁妆,便拜访裴府,替裴氏女郎医病。病情果真有所好转,裴氏主母裴见秋大喜,为防配药不便,耽误病情,干脆将西市一家药商专营的药行购了下来,文书契连同千金一齐礼赠宋慈。

不过为防意外,宋慈鲜少亲去药坊,除去经手的相关人员,不曾有人知晓这间铺面易了主家。

宋慈心下了然,那本账簿是经她亲手查阅批注,再交予裴照野的。

泛黄的纸页在指尖翻过,发出沙沙轻响,裴照野的手指在一页账簿上停了下来。

账簿上清晰列着:

“永昌二十一年,九月初三,入波斯血竭,出于大食国,上品,计一百八十斤整。货商:江南宝丰源商行。经手核准:杜文晦。”

其上印文古朴清隽,盖有一清晰朱红私印。

血竭,又名麒麟竭,乃棕榈科植物麒麟竭果实渗出的树脂经加工而成,色如干血,性味甘咸平,入心肝经,能活血定痛,化瘀止血,是治疗外伤瘀血、心腹卒痛的良药。此物乃金疮圣药,价比黄金,市价每两确值十匹绢有余,如此巨量购入,总计耗银折合绢帛逾万匹。

“杜文晦继我母亲之后上任户部尚书,”裴照野冷笑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凉的墨玉棋子,“原是挡了京兆杜氏的路。”

她顿了顿,又开口道:“老师将这份账簿交予我之后,我便托母亲的旧部去查了近三年间漕运、盐铁、水利之异状,朝中胆敢加害裴氏的党羽寥寥可数,崔氏为首,京畿青石渡大修由崔氏远亲崔邺主事,又距杜文晦购入血竭时节相近,学生便赌了一次。”

宋其琛在一旁听得心惊,投茶调盐的手也慢了几分。

只听裴照野长叹一口气,又道:“我欲寻机谋事,太女岂不寻?楚王焉得不寻?萧容与虽称清正,彼或未察,然崔氏岂无惧乎?若楚王狼子野心得逞,萧允仪践祚,恐崔氏之下场,尚不及尉迟一族。三方并立——不,陛下命楚王监国,亦在待此良机,此乃人和;自楚王监国伊始,我即命方知白遣人日夜窥伺河清渠动静。安阳郡君助其姊毁旧龙王庙,仅余一处可作文章,此谓地利;今春霖雨连绵,稍加疏导,事便可成,此即天时。天时、地利、人和尽在我手,天命亦相佑,学生安能不搏?”

宋其琛气息为之一屏,方抬眸望她,只觉彼姝立于明光之中,从容挥洒,青丝素衣,似有光华流转,如昆山玉振,寒潭映月,攫住他神魂。

裴照野将此账簿与那几份批文并排放在膝上。

“杜文晦,崔邺,皆系崔氏门下。”裴照野声如淬冰,沉声道:“崔氏只手遮天,贪墨工款,蛀空国本,早已是意料中事。青石渡大修,工程浩大,油水丰厚,正是他们上下其手的好时机。工部虚报物料,以竹片茅草充作条石糯米浆;户部则巧立名目,挪用本该拨付工部的款项,中饱私囊。这巨额购入的波斯血竭,大抵便是他们分赃洗钱的一环,将国库银钱,充作了崔氏党羽囊中打点上下、结党营私的本钱。”

宋慈紧闭双目,涌起一股沉重的悲凉,国之蠹虫,吸食民脂民膏至此,她深深一叹:“我此前身处江湖,不知庙堂之事,了了,你早该告知我,同我商量,我也好替你多打算些,为你分忧,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是为医者心。况且医病数年,我也算看着你长大,早已将你视如己出,你若还叫我一声老师,就合该珍重身体。”

小儿时期,各家母父总会为儿男取一乳名,世间法理,了了分明,便是裴照野之乳名。

“咳、咳咳……”裴照野忽然低咳了两声,眉心微蹙,一丝疲惫终究还是爬上了眉梢。青梧立刻上前,将温热的阳羡递到她唇边。

裴照野就着他的手抿了小口,她听得动容,态度也软了几分:“我明白,今后自然会寻老师相助。至于青石渡一案,楚王查堤,证据确凿,朱焕下狱,张谦戴罪立功,工部清洗在即,萧允仪便是要顺着户部这条线深挖下去。”

她将卷宗轻轻合上,重新用那榴红轻容纱包裹好,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母亲沉冤,裴氏门楣蒙尘,皆源于此辈。学生性烈,睚眦之怨必报,断是要崔氏付出代价的。”

宋其琛将分好的茶盏置于棋枰旁的小几上,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中那个新缝制的、装着忍冬藤的素青锦囊,终究还是没有在此时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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