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如擂鼓，明明是数九寒冬，硬是出了一身冷汗，叶明珠眼前的视线有些黑，她紧紧地抓着座椅，免得自己滑下去。
叶长生看她的样子不太对劲，出声问：“娇娇？你怎么了，突然抖得这么厉害。”
“阿兄……没事。”她的手指掐进掌心，勉强冷静下来，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不可能……
可是——宋惜文，金陵人士，自幼父母双亡，灾荒年间流入京城，卖身为奴，后自赎科举……
他本来就是灾民的身份。
“阿兄，你打算，打算怎么安置他？”她转头去看叶长生，猫眼中的光晃个不停，她想为今之计，先将人留下再说，是与不是，再慢慢从长计议。
叶长生想了想，府里收留灾民也不是没有惯例，他便道：“按之前的法子，先把人救活了，等他醒来再问清楚家世，有好的去处给点银子让他走，没有好的去处，便留他在府里做个小厮吧。”
“那就好……”
“娇娇。”叶长生忽然又叫了她一声，她“啊”了一声，对上兄长的视线，叶长生有些困惑地问：“你认识这孩子？”
打这孩子一出现，她的状态就变得很奇怪，眼角眉梢都有逞强的痕迹。
虽说半年没见，娇娇似乎是比从前稳重了些。
“不认识。”叶明珠抱紧了手炉，暖意从十指漫向心脏，女孩的眉眼冰雪似的纯白无邪：“怎么可能认识。”
“我就是有点冷了——快点回家吧。”
马车刚一停稳，蒋芸家的就派人去报信，七八个小媳妇大丫鬟围上来，争着打帘子，扶兄妹俩下轿，不经意间看到角落里的男孩，丫鬟们“咦”了一声，问道：“二爷，这孩子是打哪来的？”
“灾民，让人带下去好好安置吧。”叶长生想了想，又添上一句：“等会儿人醒了，与我道一声，我去看看。”
一叠声应好，进了角门，丫鬟们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叶明珠回到揽月台，奶娘李嬷嬷许久未见她，她一进来，就拉着她看。
李嬷嬷看了又看，忙叹道：“瘦了瘦了！穿了这么多袄子都看得出来。”
“哪里瘦了。”叶明珠小脸上攒笑，转了一圈给她看：“我胖了好些，这身衣服还是阿姐吩咐人新裁的，去年的旧衣都穿不下了。”
李嬷嬷忙道，给她找补：“那定是姑娘长高了。”
“姑娘从外面进来冷不冷？小厨房备了姜汤暖身，一会儿就让人端过来。姑娘可是饿了？今晚王爷王妃都去宫里赴宴了，老夫人在庙里还没有回来。”李嬷嬷边说，边帮她脱下外衣，屋里的地龙烧得暖乎乎的。
“我们今晚在自己屋里用饭，二夫人倒是来请，嬷嬷没敢应，想着姑娘刚回来，应当更喜欢在自己屋里用饭。”
“确实，还能选自己喜欢吃什么。”叶明珠在圆桌前坐定，梨花从小丫鬟手里接过姜汤，放在桌上，她小缀了几口，忽的又问：“什么宴会？连娘也要去。”
白瑜是将门出身，威远将军的亲妹妹，性子急躁不爱拘束，往常这些宴会都是能推就推的，推不了的才去。
“听说是羌国使者的接风宴。”桃花从帘子后面冒出个头，脸上两个小酒窝，盛着饱满的笑。
“好像说要求娶一位公主呢——”她话音刚落，李嬷嬷就瞪了过来，板着脸训斥她：“天家的事少议论！没的惹祸上身。”
桃花吐了吐舌头，她年纪小，又生得可爱，李嬷嬷才舍不得打骂她，让她端了姜汤，和梨花几个到后面喝去了。
和亲……
叶明珠搅了搅冒着热气的姜汤。
印象里，最后去和亲的是二公主——当然是二公主，大公主和三公主俱是皇后所出，定不会去，唯有二公主，母妃是宫婢出身，不得圣心。
那位公主……可是个传奇，在羌国被奉为圣母，在大虞却恶名昭著，她私下买通官员，透露大虞底细，培养奸细渗透母国，最后还点燃了两国战争。
可惜——
夜色浓稠，月亮高升。
下人们大都去睡了，偶有两个丫鬟还在檐下拌嘴打趣，几个小厮带着灯笼巡逻，叶明珠提着裙子走小路，避开人群。
宋惜文——那个孩子。
回想起晚饭时阿兄的话，他的声音轻柔，她却听得心间一片冰凉。
“那个孩子说自己姓宋，学名惜文，今年十一岁了，家中是务农的，但父亲喜欢读书人喜欢笔墨，也送他去上过两年学塾，我瞧他进退有度的样子，不像是说谎。”
“他说父母在逃荒的时候走散了，如今无处可去，想留在我们府里做个小厮，阿兄觉得不错，便答应了。”
她走到院落，这里原是几个婆婆一起住的，林婆婆上个月搬出去和儿子儿媳一起住，便空了一间，宋惜文就躺在里面休养。
隔着白色的窗户纸，叶明珠心跳得飞快，透过月光，里面模模糊糊躺了个身影。
她努力咽了咽口气，屏息凝神，推了门进去。
吱——呀。
指尖沁汗，婆婆们上了年纪不讲究这些，没想到这门吱嘎声还挺大，叶明珠扶着门不敢进去，里面黑漆漆的，似乎听到了人翻身的声音。
等了等，没有其他声音发出，她才鼓起勇气走进去，反手将门掩上。
屋内摆设干净，一桌一椅一床，床头窗户紧闭，外面风大，吹得窗户纸鼓起来，要破不破。
汗从鬓角流下，叶明珠摘了发簪，无声无息地踱到床边。
真的要杀他吗？
床上的小孩紧闭着双眼，小小的一个人，裹在厚实宽大的被子里，显得分外弱小，惹人怜惜，他洗过澡后，打结黏腻的头发变得柔顺清亮，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气。
叶明珠捏着发簪上的花朵，把尖尖对准他的脖颈，乌发下的那截柔软若隐若现，她看着皱眉，如今年纪小，总感觉握着簪子的手力气不够。
梦里杀了他很多次，可那毕竟只是梦。
何况……如今的宋惜文，也只是个孩子，她下不了手。
明明一切都还没发生。
发簪别回脑后，门轻轻地发出“吱呀”一声，裙裾从地面上滑过。
月光透过窗户纸，风吹得大了，没合上的罅隙里爬出丝丝缕缕浸骨的寒凉。
丹凤眼霍然睁开，一对瞳仁黑白分明，男孩从床上坐起来，小脸转过去，盯着紧闭的门扉，久久不移开。
他摸着冰凉的脖颈，上面还停留着女孩身上的一抹幽香，和簪子冰凉的触感。
她想杀他？
这个念头刚冒上来，他便忍不住地哆嗦。
他裹紧了被子，眉间尽是郁色，眼中漆黑一片，身体冻坏了，腿脚还是半麻不麻的，使不上劲，如果她刚才真想杀他，他恐怕反抗不了。
可是，他分明不认识她。
“但是姓叶……”
他的声音低哑，手指攥紧了被角，居然也姓叶吗？
真是巧啊。
啊……
男孩黑白分明的眼睛滑落两滴清泪，泪珠滚圆，打湿在衣领，带着凉，带着恨。
他低下头去看，这是生平第二次哭，连他自己也有点惊讶，泪珠不断地往下落着，滴滴答答，心脏枝枝蔓蔓的疼。
好疼。
哪里都疼。
他伸出手去，让泪珠打在手心，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手掌往上盖住眼睛，泪无声地流。
恍惚间想起那个柔弱的女子，一身缟素，发间唯有一支玉簪，她死前奋声叫他走，快走，家丁将他提起来，拼命地向外跑去，铁一般的双手钳住他，他如何挣扎都脱不开。
后来脱开了，刚进了京城，他就被抛弃在雪地里。
家丁背叛了母亲，也背叛了他。
他冷静地想着，齿骨生寒，画面在脑海中不断转换，最后停在女孩花朵般鲜妍的脸上，当时强撑着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她眼里的错愕和恐惧。
为什么？
……
叶明珠刚从院落里出来，后背就被人拍了一下。
她吓得睁大眼睛，差点叫出声去，回过头来一看，嗯，是人，不是鬼。
但是是叶长生，情况更糟糕了。
还不如是鬼。
“阿阿阿兄啊……晚上好……”叶明珠结结巴巴地说着，心虚地别过眼去，叶长生孤疑地看着她：“娇娇，你这是？”
“我睡不着，出来散步。”叶明珠又添上一句，“我老是做噩梦。”
她垂下眼去，白皙的脸上有两团明显的乌青，白也是淤滞的白，看着憔悴，叶长生本来怀疑她进去看那孩子，一见她这柔弱的模样，早把那个念头抛开了。
他关切地问：“屋子里有没有点安神香？睡不着也别走这么远，又没人跟着，晚上风大，小心着凉。”
“嗯……”叶明珠主动凑过去，跟叶长生走了一段路，见时候差不多了，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阿兄，那个孩子要是做小厮的话，你打算放哪里去？”
“你好像很关心他。”叶长生的步子停下来。
“是有点。”叶明珠落落大方地承认，既然不杀了，那就走另一条路吧，反正日后也要表现出关照。
她想收买宋惜文。
女孩的声音清脆：“他念过书，总觉得做个洒扫的有点可惜。”
她想让宋惜文继续走科举的路子，未来风光无限的探花郎啊——如果能成为叶家的助力，或许，这一世能不重蹈覆辙。
叶长生看着她，慢慢点了头：“既然这样，阿兄将他拨到临风院吧，在书房附近做些事，若是做得好，就跟着阿兄做个书童。”
走到了揽月台，叶长生将她的披风系紧，摸了摸她的头，嘱咐她早些睡，目送着她进去后才离开。
天才蒙蒙亮，叶明珠就被人叫醒了，桃花的脸红扑扑的，跟她一样眼皮子上下打架，端着洗漱的盥盆走进来。
她的樱桃小口一张一合：“姑娘快起来吧，老夫人回来了。”
把之前关于滢娘的部分删掉了，感觉不是很影响后续剧情，而且这部分又压缩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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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杀不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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