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认为此剑至今——”
又再次抬头与夜闻雁对视。
“未逢敌手。”
说罢，楚清远稍微歪了歪脑袋，勾唇轻笑。
“可巧。”夜闻雁欣然接受下他的对视，手撑在桌沿托着下巴，轻蔑一笑，“夜某这把剑也未逢敌手。”
魏淮似是感知到什么，闭上眼背过身去，满面平静。
不出所料。
一切幻境就此落幕，转换为几句低语环绕在他耳边：
后来啊……
夜钦他当年一不小心，招数没收住。
楚清远如愿死了。
夜钦经脉尽断，一夜之间长发全白。
拖着那具百孔千疮的身子撑了十二年。
就为了你。
魏南秋。
突然有人轻唤他的姓。
和夜闻雁取的字。
少年渐渐抬眸，眼前桃花满枝，一片桃红花瓣掉落在他鼻尖。
似是某种不知名按钮，视线模糊一帧便立马换台。
再次化作一片乌暗。
魏淮看不见，听不清。
腰间挂着玉佩的细绳断开，一声脆响，不算震耳。碎片拂过他的脸颊，那是少年唯一听清的声音。
他靠着最后一丝残留的理智，轻笑一声，平静。
家主大人。
当年那些孩童或许并非童言无忌。
我本身便是个灾星。
克母，克父。
克夫。
“……”
一切归为寂静，时空骤停。
少年闭着眼，平静的躺在一位白发仙君怀里。
仙君发着微光，外袍被污秽魔血侵染了大半，可他却置若罔闻，默默垂眸注视着少年。
纸钱灰扑面。
两人渐渐的化作尘埃，随风飘至混沌，消散。
与世隔绝。
-
【伍】-
乱葬岗的风总有着一股子化不开的滞涩，似是浸过陈年血污的破布，刮过脸颊时带着细碎的疼。
腐草的腥气里混着丝若有若无的旧血腥味，以及深埋地下的朽木潮气。
这里的月光都比别处冷，斜斜切过断碑上模糊的刻痕，照见半露的枯骨上沾着的、早已发黑的布片。
这片死寂里，那枚被血浸透的玉佩忽然动了。并非剧烈的闪烁，是极轻极柔的，像濒死之人最后一口呼吸。
碎成几片的玉瓣边缘泛起银白微光，像被揉碎的星子，顺着血渍的纹路慢慢爬。
光里裹着点冷松味，像夜闻雁常年佩剑上的气息，当年魏淮总嫌这味道太淡，不如魔界的烈酒灼人，此刻却顺着风钻进鼻腔，烫得人眼眶发酸。
七百年的光阴，足够乱葬岗的断碑被风啃得更碎，足够深埋下的枯骨化作尘泥。
活久见的，那枚被弃在血地里的玉佩碎片旁，顶开了一块锈迹斑驳的铁甲，冒出株细弱的绿芽。
抽枝、长叶。
再见已是株齐腰高的曼陀罗。
通体雪白，花瓣儿薄得像用月光裁来的，边缘带着点极淡的灰。
最奇的是花瓣上的露。
白日里烈阳再烈也晒不干，到了夜里便凝得更重，沾在瓣尖颤巍巍，风一吹就坠，落在枯叶上“嗒”一声，不知谁在暗处掉了滴泪。
或许是那年冬，有个迷路的年轻修士误闯进来，见这花在腐臭里开得这样干净，耐不住摘了片花瓣。可指尖刚触到露水，人就猛地晃了晃。
幻境里毫无半分乱葬岗的阴寒，是间亮着烛火的书房。
一个穿月白袍的人坐在案前，手里捏着张黄符，指尖蘸着朱砂，一笔一划写得极慢。他膝头搭着柄长剑，剑穗是半旧的暗红色，穗子末端系着的，是那修士刚摘的花瓣模样。
“家主大人，这符咒……”
旁侧似有个少年郎，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没什么，”那人抬头时，又浅笑一声，“防着些，免得日后有人拿这事刁难他。”说罢将符咒系在剑穗上，指尖碰到穗子时，轻轻顿了顿，或许摸什么稀世珍宝。
修士被幻境中惊出一身冷汗，再看手里的花瓣，已化作灰烬。不知是哪股力又将他拉入早年浏览过的古籍。
“《玄门逸闻·夜魏篇》，夜钦字闻雁，夜寒宗末代家主，善符箓，佩剑“烬棠”，性温。归隐后收徒魏淮，年十七，目有戾气，自言复仇。夜公视之，允其留。”
“三载，魏淮艺成。某夜，携匕首入寝殿，刃未及身，夜公已醒。“夜公取壁上刀，“是当年旧事的一个了断。”语毕，横刀自刎。案上遗玉佩一枚，血丝缠纹，乃其师所赠于魏淮。”
“魏淮持玉，眸色猩红，弃夜公于乱葬岗，携刀而去。后三年，魏淮坠崖，为魔族所获，堕为护法，号“南秋”。仙魔大战，其力竭走火，魔识蚀心。弥留之际，见幻境，才明夜公所作之因果。”
“魏淮泣，泪落沾襟，终知前尘。玉佩自怀中坠，碎作数片。仙君伸手，拥住坠落的他。光影散时，二人俱化尘埃。百年后，乱葬岗生异花，通体雪白，瓣承露如泪。”
曼陀罗开到三千年，花瓣上的露珠滴落，在泥土里聚成一枚完整的玉佩虚影。
虚影中，夜闻雁的身影比当年幻镜中更清晰，他笑着抬手，回头看着不远处走来的魏淮，不紧不慢：“你瞧，连草木都知道等你放下，你怎么才来？”
虚影外，一缕微弱的青烟自曼陀罗根须中升起，幻若是魏淮消散前未散尽的执念。
他静静的望着夜闻雁修长的手，悔恨压得他说不出话，只能颤抖着伸出手去。两缕虚影在满是废墟之中格格不入的清玉碎屑发出的微光中交叠。
这次，没有坠落的崖，没有乱葬岗的寒，只有风吹过花海的轻响，似是一句迟来了太久的“我也是”。
虚影渐渐透明，曼陀罗骤然凋零，化作漫天白絮，飘向天际。
世间再无他们的痕迹，却有人在整理古籍时发现一页残卷，记着某位早早隐居的家主和他座下唯一弟子。
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
冬为缘，便为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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