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我和我的故事 · 六

事故的原因简单到令人发指——药方配比失误,复合药方中的一剂药物含量差了一个小数点,造成的后果却是病人严重的凝血障碍和多项器官功能恶化。

其实整件事发生的过程中有很多机会挽回,如果当时的药剂师仔细一点,也许就不会配错药方;如果那天中午晏明不那么匆忙,也许就能看清被打印在药袋上的错误配方;如果那天下午他们没有出门,也许看守会第一时间发现异常寻求医疗援助;如果……

有很多个如果,但人生没有如果。

七八岁的小孩很难理解太多道理,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因为自己坚持要带她出门而导致对方病情恶化、一病不起。

“可能会死……不,”他趴在紧闭的门前,听见自己的父亲里在一墙之隔的会议室里如此断言,“如果这么下去,她活不过今年的冬天。”

“就没有什么办法吗!”女孩儿父亲,名叫白河的研究者情绪激动地大喊。

“用密钥的话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我们……”弗朗西斯说,“没有实验体。”

他们之前仅仅尝试过由密钥编码过特殊的机械零件植入人体、从而为人类添加某些机械机能的改造实验,却没有试过将原本的密钥直接用于人体。燕珏捡来的那个孩子也许是个不错的实验体,但燕珏本人对此提出了强烈的抗议。接受改造手术的孩子们状况很差,无法在短期内接受比改造手术强烈万倍的实验。

“我来!我来当实验体!”他推开门,冲进了充斥着成年人香烟气味和唉声叹气的会议室里。

“这……”白河愣住了,他望着才刚刚到他腰的男孩儿,“很危险,可能会死的。”

“没关系。”他执拗地仰着头,“是我的错,未未变成这样是因为我,我想为她做些什么。”

“这是你唯一的孩子吧。”白河只得转头看向弗朗西斯,“你劝劝他?”

“嗯……”男人却推了推自己厚重的玻璃镜片,嘴角牵出一个微妙的笑,“我倒是挺好奇实验的结果。”

“……”白河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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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之后,小弗朗西斯才意识到当时白河脸上那种复杂的、微妙的、像是高兴又像是不高兴的神情是从何而来,也许当时他的内心正在天人交战,一方面是女儿唯一可能的求生希望,一方面是另一个无辜的年轻生命。但自私的人性让他最终偏向了有利于自己的一方。

小弗朗西斯的母亲也许试图反对,但他的父亲为了那可笑的科学理想隐瞒了巨大的手术风险,三言两语糊弄了过去,他的朋友NULL在这个时候被燕珏派到研究所外执行长达一年的任务。他也没有去过研究所的手术区,没有见过那些被研究所改造成怪物、孤独死去的孩子们。于是他轻而易举地就躺上了手术台。直到麻醉注射进入身体、逐渐被困意袭击而失去意识之前,他都未曾想过人体改造手术竟然是如此恐怖的东西。

自从那天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睡下后,他的梦里就被疼痛缠绕。那些难以形容的痛感像是从骨头里钻出的藤蔓,沿着骨髓侵蚀而上,吞噬着血肉吸取营养,疯狂地分化出一只又一只附肢,紧紧地绞着肉、骨、血。当它们再也无法从□□里榨取出足够的营养,它们便会选择刺破外层的肌肤、破土而出。

小弗朗西斯再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自己。

那些让他苦不堪言的附肢拥有机械的实体,他的身体里长出了一片片冰冷的金属,像是鳞片一样一点点覆盖在皮肤上——或者比起覆盖,更像是他整个人被机械一点点吞噬。疼痛依然如影随形,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与情绪,他变得像是个陈旧的机器人,他的反应开始迟钝,他的记忆开始衰退,他的灵魂渐渐消失。

弗朗西斯每天都来监测他的情况,对他身体的变化啧啧称奇。他认为身体的变化是由心脏导致,于是每隔一个星期,他会将他的心脏投影打印出来贴在墙上进行比对。男孩儿的心脏上一点点长出坚硬的金属外壳,如同他的皮肤一样,内部的结构也逐渐由机械取代,细小的零件以精细到变态的精度吻合着,严丝合缝地延续着心脏原本的功能。

「奇迹」。

弗朗西斯多次如此称赞,这是男孩儿活到现在听过最多的称赞了。在这之前的大部分时间,他沉迷于科学与实验的父亲认为他是蠢货,不愿意学习的孩子在他眼里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但现在,他想他找到了另一个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方法。

——哦。

他想起来之前失去蛐蛐儿的那个夜晚。他总是做没什么意义的事情,上房揭瓦斗蛐蛐儿,脑子也不好使,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是那天她却肯定了他无聊的人生,即便是大哭着送蛐蛐儿离开这种毫无价值的事情,她也会安静地陪着他做完,然后认真地告诉他,他做得很好。

——我真糟糕。

他开始有些想起来自己是为了什么变成这副模样。他突然想去看看她。

她还活着吗?

他的努力有派上用场吗?

于是他决定离开这个从未踏出过的实验室。束缚着他的锁链比薯片还脆弱,这里的桌椅比他来的时候矮小了太多,头顶的天花板也变得触手可及,过于窄小的门框让他不得不拆碎整扇门才能出来。

他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走廊上,脚下咔哒咔哒地干脆作响,身体内部的零件咣当碰撞。他变得很不一样,路过的研究员都仰着头看他,一点点酸软膝盖地跪了下来。眩目的警报在头顶响起,有些晃眼,但没有关系,他记得去病房的路。

他挥开那些像是过家家一般的小型安保机器人,来到了往常的花园。她的病房从一楼搬到了二楼,他在窗下望着,有些惊喜地发现二楼的窗户竟然不怎么需要仰头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但很快这份惊喜变成了惊恐。

他从那个窗里望到了自己——准确来说,是接受手术之前、还保持着正常人状态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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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玻璃分割的两个空间,仿佛来自于两个次元。

那个“小弗朗西斯”在她的床头与她交流着,她靠在床头向他递去什么白色的东西,也许是口罩,他们的脑袋凑在了一起,叽里咕噜地说着他听不懂的悄悄话,然后各自埋头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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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谁?他是什么?

那都不重要。

他被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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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里浮现了非常强烈的情绪,憎恶、嫉妒、以及经年累月的疼痛堆积在一起,爆发成难以形容的像是火箭炮那样一飞冲天的情绪。有些类似于人类的肾上腺素爆发,但他没有这种器官,他拥有的只是单向传导的系统,于是他拔腿向那座楼奔跑,却被如蝼蚁的、密密麻麻的东西绊住了脚跟。他眯起眼,才发现那是人类。

他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周围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那些积木一般的树木和建筑轻而易举地被摔碎、被切开、被毁坏,人类甚至比那些无生命体更脆弱柔软,只是轻轻一捻就不作声响。

一点点红色的东西在脚边绽开,是血吗?他将那个东西放在嘴边,舌头尝不出味道,只有化验结果的分子式告诉他,那确实客观上是属于人类的血。

血……血是这么冰冷的东西吗?粘稠、黏腻,不是轻易用清水能洗掉的东西,就像他皮肤上长出的这一层金属鳞片,如罪证累累,如污点斑斑,如苦痛绵绵。

他抬起头,玻璃窗上映照出机械怪物的脸庞,挖空的眼眶被白色电子面板填充,连留给眼泪的缝隙也没有——即使有,他想他能流出的也只是机油和螺丝钉罢了。

有子弹击中了他,没有痛感的模拟神经元却清晰地向主脑传达了类似于痛苦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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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错了什么吗?

为什么上天要惩罚他变成怪物?

为什么变成怪物还不够,他还要被所有人抛弃、扔到一个充斥着灰尘与垃圾的角落里,不闻不问数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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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炮火连天的爆炸声与人类的咒骂中轰然倒塌,他知道,按照记忆将会有人来夺取他的心脏,关闭他的能源。他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胸腔被打开,却只有一双手覆盖上了他的心脏。轻柔的触摸如同鸟羽的亲吻,永不停歇的蝉声一股脑涌入耳朵,酷暑的猛烈午阳落在身体上,带来久违的灼烧感。

他睁开眼,一枚衔着青草香的绿叶落在脸上。女孩儿坐在他身旁,歪着脑袋冲他笑了笑。

“未未……”

“现在我叫贺今。”她将树叶从他脸上摘下,“这是有人托我带给你的。”

男孩儿在盛夏午后的骄阳中坐起身,密集的蝉声融入花草和风的清香中。此时此刻此地,他就像随处可见的那些普通、贪玩、由被父母忽视的小孩儿,拍一拍浑身上下的草屑,用手掌在额前搭了个凉棚,眯起眼睛问她。

“……谁?”

“你自己。”贺今说,她些许惆怅地弯起唇角,“有点羡慕你,还能收到来自自己的信。”

为什么?他的疑问没有问出口,柔软的温度便落在了头顶。

“因为你没有被抛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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