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相逢四下打量,周围空无一人。
她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云上月,他浑身湿漉漉趴在河道边,伤得很重。腹部汩汩淌出暗红的血液,洇湿了河道浅处的石子。
大约是刀伤,绍相逢心想,好狠的手段,这一刀下去,怕是要了半条命。这是多大的仇怨?
绍相逢这么想着,蹲下身,歪着头瞧他。
台上那个云上月脸上画了戏妆,且远远地瞧不真切。面前这个云上月脸上也有妆,被河水冲刷了大半,隐约能看清妆下清丽的面容。
此时若是叫来个曾经见过他的,或许就立时能分辨究竟谁是孙悟空,谁又是六耳猕猴。
绍相逢上下打量他,在脑海中盘算着。
......就身段来说,倒是足够相仿。一样的瘦削。
云上月低低看着绍相逢的鞋尖,顺着想要往上看清女人的面容,可是撑不起力气。
“救我......”
他往前爬了一点,断续道:“求你,不要......报官......”
绍相逢眼中浮上一丝玩味,横伸来一只手,葱白的指尖捏住他的下颌,面颊被拖起,微微变形。
“你不让我报官,是不是因为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惹上不该惹的人了?”她一针见血。
云上月本垂着视线,闻言转了转眼珠,直直看着她。
绍相逢毫不客气,手上更用力,捏着他脸颊晃了晃:“说话啊。”
云上月紧咬着牙,不吱声。
绍相逢乐了,把他现在的处境剖析清楚:“还不知道吧?现在戏台上早已有人代替你了,与你生得一模一样。”
绍相逢看着云上月惊骇的眼神,进一步道:“只要现在你求求我,我一高兴,说不定顺手也就救了你。”
以云上月现在马上就失血而死的状态,他看见绍相逢应该是拼命求着她带自己走,因为这是目前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可他是谁啊,他是被客人骄纵惯了的头牌,不肯向任何人低头。
平日但凡多瞧一眼谁,谁都要捧着银两小心翼翼地递给他,生怕一个不对惹自己不高兴。
云上月唇色发白,颤抖着,仍旧倔着头不吭气。
绍相逢看他的反应,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把握。哼笑一声,甩开了他的脸。
拍拍手,站起身,对周严说:“回家吧,我饿了。”
周严不多置喙,顺着小姐问:“吃什么?小的给您准备去。”
绍相逢想想,摆摆手,道:“你给我煲一碗莲子汤去。”
二人旁若无人地讨论着,好像旁边躺着的不是一个濒死的活人,反而是一条死鱼一样。
绍相逢抬腿欲走,右腿忽然沉下去,回头一瞧,云上月伸手扒住了她。
“拽着我做什么?”绍相逢笑问。
云上月不说话。
“我只问你一句,你若答上来了,我便带你回家。”她瞥一眼周严,又对云上月说:“莲子汤也给你喝。”
云上月手上满是血迹,攥皱了绍相逢贴在脚踝上的衣摆,将白色的布料染成了红色,甚是扎眼。
云上月手上青筋鼓起,死死攥着手上唯一能攥住的一点衣料,不放手。
他说:“好。”
绍相逢轻轻叹气,复又蹲身,问:“你是云上月,那台上那个又是谁?”
他听到绍相逢的问话,怔了片刻,然后缓缓松了手。
这个问题,云上月不是不答,而是答不出。
绍相逢踝间的裙摆因那血迹,还粘黏在腿上。
风起,白袍飘荡。
墨蓝的河道上没有一条船,只有浓厚的血腥味。
绍相逢看明白了他的反应,抿起嘴唇,回身看看周严,目光中有些无奈。
她忽然说:“你把他背回去吧,我再返回楼中一探究竟。”
云上月半合上的眼睛忽然睁开了,漆亮的瞳仁落在绍相逢身上。他想要道谢,可头脑昏沉着,晕了过去。
“遵命。”
他昏迷前最后听见那个男人的低语:“小姐,后面还有咱的人跟着你呢,放心。”
·
流光阁里依旧人声鼎沸,绍相逢甚至还刻意避开了人群,但还是被来往的小厮客人晃花了眼,一时站在原地不知该向何处去。
现在那个假云上月已经不知去向。
绍相逢忽然想到,目前真的云上月在对方眼中或许已经死了……
无论他要永远扮演‘云上月’这个角色,或是让‘云上月’这个名字永远消失,都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先回到房间。
想到这里,绍相逢立刻顺着侧面楼梯,扶着梨花木的扶手直往上奔。
伶人房间都是有暗道的……
吱呀——
绍相逢一路屏退上前问候的老鸨,径直推开云上月的房门,僵在了原地。
“哎呦,绍小姐这是丢了什么东西吗?”
老鸨楞楞地瞧着空荡荡的房间,里面云上月的客人趴在桌上。又瞅绍相逢难看的脸色,笑着解围道:“小姐就算看中了我们云上月,也得安排时间,按着规矩来呀。”
绍相逢斜眼瞥她,视线又转去一旁。
房间内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暗道也没有打开,那么人一定是走的正门。
大概率出门时还是扮作云上月的样子。
绍相逢上前一探,人还活着,于是毫不客气,摇醒了趴在桌上已经睡过去的男人。
“你同云上月待了多久?”绍相逢单刀直入。
那个中年男人满面红光,眼神迷蒙。腰间挂带上缀满玉饰,约莫是个当官的。绍相逢突然闯入,本就没有礼貌。加上他听惯了漂亮话,猛地遇上绍相逢这么个直接的,反而感到冒犯。
男人皱起眉,打量着面前这个年少轻狂的女孩,起初还不想说话。定睛一看,见她单是站在那里,就别有韵致,兀地起了些旁的心思。她穿了身白色长裙,毫无刺绣傍身,只从里襟生出几枝墨竹,攀上肩头。再看她身形高挑,肩背却单薄,站得笔直。有些冷清的,近似云上月的矜贵感。除此之外,甚至比云上月多出几分世俗气。两种气韵碰撞,反而新奇。
这提起了他的兴趣。但他也不是什么登徒子,只是愿同她多说两句。
于是便换了心思,好心开口:“他下台后不久,我就在此等候了。你要找他?这可不巧,他只在这里待了片刻便离开了,没交待去处。人红嘛,倒也能够理解。”
绍相逢抱起胳膊,在屋中转了起来,最后走到桌前,捏起桌上糕点放入嘴中。
问:“云上月和你都说过什么?还和谁说过话?”
男人打量着绍相逢,思衬片刻,答:“吃喝玩乐,旁得再无其它。”
“哦,对了,他还同一个面生的男人耳语两句。见我不开心,匆匆又散了。”
“单说吃呢?”绍相逢在嘴中品起味道,桂花糕在齿间被咬碎了,落入舌尖。那味道有些熟悉,似乎又比熟悉的味道重了一点。那种清冽甘甜的味道,她记得在哪里吃过。
是哪里呢......
绍相逢脑中电光火石一闪,忽然明白了什么,立刻不动声色地把东西吐进手心里,转身翻找柜子中的线香,燃在香炉中。随着烟气腾起,绍相逢凑上去闻,却没有任何发现任何特别之处。
心里觉得怪,又对着那盘糕点,问:“这是他亲自端给你的?”
“是,”男人没发现什么异常,“他原先都拿自己爱吃的,今儿个不知怎么回事,热情起来了。端了这桂花糕上来,我问他,他还说:我知你们京城人乐意吃桂花糕。”
热情、细心、嘴甜。
绍相逢咂嘴点头,心里大约已经有了结果。翻手把那盘桂花糕倒了,转身便出了门去。
听着身后老鸨对客人絮絮叨叨地道歉,那男人则大笑着说‘不碍事’。她谁也没管顾,闷着头‘噔噔噔’沿楼梯一阶阶跑下,又返回院中。
绍相逢在院中闲晃,记得原先有人说过,云上月是小时候从外面戏班跑出来的,所以假云上月一定也有一副好嗓子,甚至需要有一些功底。
绍相逢甚至不太愿意把自己想到的那个名字和云上月联系起来,甚至不肯把那咿咿呀呀的死动静和刚才开口就惊得绍相逢走不动道的声音放在一起比较。
真的是他么......
绍相逢眯起眼睛,心想:那副破锣嗓......
绍相逢站定,身后走来的人没料到她忽然停下,从身后绕过,小心地端着托盘走进最吵闹的大厅。
正对面的大厅里也亮着灯盏,那里是散桌。中心提供有倡伶歌舞的平台,客人推杯换盏,个个面色绯红。
绍相逢瞧也没往里头瞧一眼,她已经猜到了假云上月去向何方。
·
绍相逢每再往前走一步,都觉得自己判断有误。
或许自己猜测有误,抑或那是只化成人形的妖兽。
河边人身影昳丽,水面波纹层层,倒映着他的身形。远远的,瞧不太清。
他正对着绍相逢。身穿对襟云纹,粉缎绣花。绣了枝挺立的寒梅,从侧摆直穿过右袖袖口。点翠头面,从假发中穿出一支摇翠,几缕流苏叮当作响。
绍相逢深吸一口气,河边空气中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尽。
对方脸上的妆容果真如她所想没有来得及卸下。
黑眉深目,红唇白面。那人看上去像是用木桩砸进河边泥沼地似的,一动不动。绍相逢心头浮上了某种错觉,自己面前的不是活人,反而像人身外头套了层假壳子。
“霁风,别装了。”
绍相逢轻轻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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