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相逢盯着镜子中他的那张脸,寡淡又陌生。
他脸上透出一股麻木之色,漠然看着镜中二人。
绍相逢开口,念了三个名字:“王五、云上月、霁风。”
“认识你这么久了,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该称呼你什么。”
“小姐,叫小的王五就好。”他平静道。
绍相逢笑了笑,切回正题:“自从前月京城莫名其妙递来那条传讯之时,我便预料有诈。”
“上面所书的秘密,事关皇家血脉之正统。他们口中所说回到京城之计,即颠覆李家皇室。”
王五倒吸一口凉气,惊讶这群人也太过大胆:“那为何不直接销毁?”
绍相逢撇了撇嘴,心道这王五太小瞧人了。
“我收到后立刻又将其完整地存了回去。”
“因周严是圣上直系亲信。因此我当着周严一人的面,演了场思乡戏码,同过去许多家书交由他一并烧毁了。”
“倘若他背地里拆开看过,那么在他那里,我从未见过信中内容。”
“如果他没有看过,那么圣上也无从得知信文内容。”
“这样不就结束了吗?”王五又问。
“有心之人随时可以伪造再陷害喽。”她缓缓道:“只烧毁太不保险。”
“京城那些仇家既然想我死,那他们做出的下流事,当然要大家都知道才好。因此我将竹盆中的密文,换成了一些达官显贵的丑闻,再经由你手假意卖给了云上月。”
说到这里,绍相逢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交出东西。
“我知道云上月给了你一锭金子,那周严也给了你不少好东西吧?那个滥好人是这样的。”
王五猛猛摇头。
绍相逢无奈继续说道:“他们认为我身边无一可用之人,于是放松了警惕,还不等确认密文正误,云上月便急匆匆来找我示威。”
她总结:“所以那棵竹子中现在并没有什么东西能威胁到我,如果直接送去陛下手中,那便能证明我的清白。但倘若是经由他人之手再转交给陛下,我们就无法确认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而从锡水到京城,唯一一种不会出岔子的路径,就是那个监视我的老古板——周严。”
“所以我才透露给他真假云上月的事情,因他并不知晓,你就是当年那个假的云上月。”
绍相逢抬手描摹着镜中假云上月的脸庞,她深知这是自己唯一一张保命牌。
王五听她说完,疑惑道:“可既然你已经知道府里那个是真的云上月了,何必要让周严再去调查?”
“当然要支开他,扰乱他的视线。不然怎么留给你机会行动呢?”
“所以您是要......”
“对,我要你打这个时间差,先一步去找到那棵竹子,确认好里面的东西还是原来的样子,再确保周严能拿到手里。这样是最稳妥的办法。”
“明白。”
外面小院中树影婆娑,顺着窗户打在屋内,摇摇摆摆。
绍相逢顿了顿,站起身道:“我该走了,不然那边要起疑了,你多保重。”
王五点头:“你也是。”
绍相逢转身,刚要迈步出院,身后王五又喊她:“那今夜......云上月知道你救我,没事吗?”
他措辞显得有些小心,绍相逢听得明白。
绍相逢一副全盘掌控的得意神情,挑眉道:“不用担心,他目前对所有搞不死我事情都没兴趣。”
王五一时间有些恍惚,透过她离开的背影,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绍相逢也是这样自负。
她倚剑斜桥,接住了甩来的水袖,说:
霁风,做我的线人,我保你能活下去。
·
几日后,经过绍相逢的多方寻觅,终于找到了一个会看妖毒的郎中。
对方很不情愿,于是双方拉拉扯扯,最后用四两银子才解决。
好不容易领着郎中进府了,结果一踏进院,便听云上月那头在屋中又摔又砸,不让任何人靠近。
绍相逢微不可闻地‘啧’一声,看了下郎中,对身后的侍女道:“领唐大夫去正厅等候,我去看看他又在发什么疯病。”
唐大夫一听‘疯病’二字,更是心里没底,偷偷瞄了眼那屋中情形,便缩着脑袋跟侍女离开了。
绍相逢深吸一口气,往云上月所住的客房方向走。
她屏退了围在云上月门口的小厮侍女们,直往里去。
吱呀——
才推开屋门,一个花瓶便朝着她面门飞来。
距离鼻尖还有一寸距离,绍相逢忽然掀起眼皮,反手扣下瓶身,气道。
“看在你我曾有过一段旧情的份儿上,我给你找郎中来看病,有何不妥?”
云上月看进来的人是她,也跟着安静了一刻。
她四处打量,屋里被那云上月砸得乱七八糟。目光落在了窗台合页处,布满灰尘的台面上隐约看见了一道痕。
他所住的偏屋,冬日鲜少开窗,小厮也懒散,不愿打扫。
“你有冬日开窗的习惯?”绍相逢问。
云上月一顿,很无语似的扭过头去,不作回复。
绍相逢无所谓他的答案,把花瓶拿在手中把玩,撩开衣摆坐在茶几前,搁下花瓶,懒洋洋道:“这可是前朝古董,你就这么摔了,拿什么赔我?”
男人瞪视着她,余气未消一般,咬着牙齿‘咯咯’响。
绍相逢奇道:“哟,知道的以为是你要杀我,不知道的是我要杀了你呢。”
再一瞧,他不说话了。
为什么不说话?
绍相逢颇觉古怪,歪着头凑近去看,他低着头,表情全被挡住了。
“你怎么了?”
“我不看郎中。”
“为什么?”
“不喜欢。”
绍相逢更觉蹊跷了。
“为什么不喜欢?”
“与你无关。”
“你不看大夫,就不知道毒气在你体内循环到几层了。就没办法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
他打断道:“让我死了好了,反正你也快死了,谁也别好过。”
......?
绍相逢竟真的凝神细想了一下他的提议,然后反驳道:“估计不太可能,因为我死不了。”
她看着云上月不可置信的眼神,心里乐了,但面上不表现分毫。
“对喽,我死不了,那你还活不活?”
云上月眯起眼睛:“不可能,她说你必死无疑,绝无翻身之机。”
绍相逢借机上前,故意挨近他:“你们行动之前竟然也不查清楚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么?能在十年前宫变事件中活下来,流放十年仍旧毫发无损的人,这么轻易能被几个小贼打发?”
她说话的时候,俯身擒住他的手腕,掌心暗中用劲,灌入内力。
毫无妖气,更遑论妖毒了。
绍相逢不动声色,暗道一声骗子。
而另一边云上月感受到了她的动作,猛地抽出手腕。
绍相逢紧盯着他的反应,却发现他只是揉一揉手腕,阴阳怪气地说:“原来这就是绍小姐的做派?怎么样,看清楚了么?是不是妖毒?”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状况?
没有回答他,绍相逢有些摸不着头绪。
召进大夫来,照常给他开了方子,照常让他吃药。
云上月出人意料地没有再闹了,只是静静地把手伸出去把脉,静静地等待大夫写好药方。
然后所有人都离开了他的房间。
云上月看房门被关严实后,懒洋洋从背后摸出一张信纸,反复看了两遍,上面竟只写了八个大字。
【安稳人心,伺机而动】
双指夹住纸页,轻轻一甩,他向着信纸轻轻一吐气。
霎时间,一簇火光腾飞,滋滋啦啦的响声不断。
再看时,他手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
正厅中。
绍相逢正在送客,她借机问郎中,道:“方才嘱咐您莫说实话,现在可以说了,他究竟有没有病?”
想了想又补充道:“是身体上的病症,还是......”她指了指脑袋:“闹什么癔症疯魔了?”
郎中左右看都无人,才放下一口气。
绍相逢看他紧皱的眉头,心也随之提了起来。
郎中犹豫一会,终于开口:“他其实并非中了妖毒,反而是被人下了蝴蝶蛊。”
“嗯?”绍相逢没有太惊讶:“这蛊有什么作用?又为什么叫蝴蝶蛊?”
“蝴蝶啊......”他道:“庄生梦蝶,蝶也梦见了庄子。两个都是现实,两个也都是梦境。蝴蝶蛊便是让人能感受到双倍现实的蛊。”
听郎中又说:“其实这种蛊最初是让练功之人五感增强,以便增长功法的。结果不知何时被人用作邪道,于是就变成了审讯时模糊意志,让人痛觉更明显的蛊毒了。没有办法根治,但也不会伤及性命。”
云上月被人捉去审讯过吗?还是别的什么?
这几年里他都做什么去了?
“不过还请小姐放心,药方中的药物虽无法根除,但却能够稍微压制蛊毒。”
绍相逢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郎中欲要离开,又听绍相逢叫住他道:“请留步,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讲。”
绍相逢思索着,她不知道该要怎么去形容,但还是把自己的感受说了出来。
“就是......大夫您觉得这种蛊毒......它会影响一个人的感情吗?”
郎中一敛衣袖,站直了。
“当然,这是最明显的副作用。”
“让一个人对感情的认知更偏颇,若恨便更恨,爱则更爱。”
·
郎中离开了,绍相逢独自一人走在廊下,天已昏黄。
远远的,绍相逢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一道黑影攀上院墙。
她快步上前,一把拽住那小贼的靴子,手腕一转,紧扣住他的脚踝,顺势往下一拖。
啪——
绍相逢拍拍手上尘土,看着摔在地上的云上月,无奈道:“你别跑了,你就算跑到万里之外,我也要抓你回来。”
云上月不解:“我现在又害不了你了,抓我回来干什么?”
她挑高眉头,理所当然道:“回来吃药啊。”
......
“我不吃药。”
僵持片刻,看着云上月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势,绍相逢先泄了气。
原因是她开始有点可怜云上月了。
在蝴蝶蛊的作用下,对他来说,中药大概比毒药还难喝。
看在是老熟人的份上,无论他自己知不知道,但绍相逢会告诉他,他不会死这件事情。
绍相逢清楚,一个人倘若掐着日子过活,那才叫真的命不久矣。
“告诉你个好消息,”她道:“你没中妖毒。”
“但你身体状况太差了,如果不吃药调理,那才是真的活不下去。”
看着他将信将疑的目光,绍相逢也越来越琢磨不透,偏不提‘蝴蝶蛊’的事情,又说:“不信我?那你自己去看药方,是不是寻常治疗伤病的药材。治疗妖毒的药材可贵重许多。”
或许他所以为的妖毒,就是路边随便一只小妖,闲来无事,上前揍了他一拳,然后逃之夭夭了。
又或许,他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实话。
谁知道呢。
云上月看着她的眼睛,想要在其中确认什么。可她的眼睛太清澈,什么也看不到。
他皱了皱鼻子,转身又要翻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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