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江枫书院在枫晚亭举办每年一度的书画会，至今已有七载。
先前也有过第一名票数相同的情况，那是五年前的秋天，漫山遍野枫林如火。
那一年徐巍刚被御上朱笔亲封为大燕丹青圣手，他在三十出头的年纪便获此殊荣，自然引起诸多老派的名画师妒恨。
邱院长欣赏徐巍的画作，与他结成忘年交，力邀他来江州城参加当年的书画会。
许多已过天命之年的名画师也约着一起来参会，想要在书画会上挫挫后生徐巍的锐气。
徐巍丝毫不慌，带来了一幅与“江南百景图”几乎齐名的作品——“山居秋暝图”，以一敌八，拿了十九票高居榜首。
只不过，同来赴会的林惠生也是大燕德高望重的名画大家，他带来一幅“七十二神佛图”，题材取巧，也拿下了十九票，与徐巍并列第一。
林惠生自是不服，不愿与一个年轻后生并列第一，他要求现场加试，非要比出个高低来。
徐巍丝毫不惧，欣然应下。
当时邱兴言也是头一回碰到这种情况，于是便以眼前漫山遍野烈烈如火的枫树林为题，要求他二人即兴作画。
一炷香的时间后，林惠生交上来一幅中规中矩的风景图，将枫晚亭前的这片枫树林细细描绘在纸上，放在平日也是一幅不可多得的佳作。
只可惜他碰上的对手是徐巍。
徐巍画的枫林图，好像一个人站在山崖边俯瞰整片层林尽染的山林，远处和近处的枫叶各不相同。远处是连成一片热烈如火的红，夺目耀眼，近处的红枫又用细细的笔墨勾勒出叶脉纹理，纤毫毕现。
林惠生见了徐巍的枫林图，失语半晌，甘拜下风。
此后的书画会便定下了这么个规矩，若是同票数便可加试现场作画，分出个高低来。
只是后来的书画会但凡有徐巍参加，他总是毫无悬念地夺魁，鲜少有加试的情况。
邱老院长隔空与徐巍对望，揣摩着这位老友的想法。徐巍刚才投票给六号的时候，他还十分疑惑。
现在邱老院长明白了，徐巍并不在意自己的票数如何，他只是不愿让沉香国的人夺了大燕的彩头。
最近闵休同沉香国的权贵交往颇深，邱兴言也有所耳闻。他知道闵休一贯爱攀附权贵，学生时期便是如此，虽有才学却心术不端，不如诸葛瑜心思纯善。但谁叫自己的独女偏爱闵休的好皮囊呢。
邱兴言有心规劝自己的这个女婿放弃投机取巧的歪门邪道，只是他年事已高，江枫书院交给闵休打理后大权旁落，如今他不过空有老院长的威严罢了。
闵休同沉香国权贵之间暗通款曲一事，邱兴言看出了些许苗头，却有心无力不能插手，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尽量公正，以免砸了江枫书院的百年招牌。
看到老友徐巍给自己递来的眼神，邱兴言立即会意，惭愧不如。
曾经他们在深夜举杯对饮，开怀畅谈大燕名画鉴赏，为扬大燕声名而热血澎湃。
而此刻，他垂垂老矣，放任自己的女婿与外人勾结，作贱大燕画师的名望给沉香国扬名立威。
邱兴言长叹一口浊气，阖目回避徐巍的目光，不敢与他再对视。
徐巍其实并未苛责这位旧友，人生在世总有羁绊，不是所有人都能如他这般，活得随心自如，只为心中坚持，不惧得罪权贵。
他一直看着邱老院长，只是希望在接下来的加试中，邱院长能够维护对决的公允。
果不其然，在闵休悄悄接过虞越泽的暗示，准备公布加试的题目时，邱兴言出声打断了他。
“加试的题目，由我来公布吧。”邱兴言缓缓道。他用力睁开满是皱纹的双目，浑浊的眼珠霎时清亮起来，透着清醒坚定。
闵休闻言怔住，脸色阴沉了一秒，很快恢复了平时斯文有礼的样貌。他拱手抱拳，状似恭敬道：“父亲，您年事已高，不如静坐歇息一会儿。加试不过小事，不必劳烦您……”
“闵休。”邱兴言径直打断他，加重语气道：“你年纪尚轻，行事欠稳妥，还是我来吧。”
闵休静默半晌，颔首后退半步，让出位置来。
邱兴言上前，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一炷香的时辰内，虞文柏和姜瑶要现场作画分出胜负。
题目同五年前一样，也是以这山中茂密的枫树林为题眼，自由创作。
自是与五年前不同的是，时下并未入秋，枫林仍是寻常的青绿色，并没有秋日里红枫似火般惹人心醉。
要想把眼前寻常的景色画出美感和意境，这比起五年前的加试题，更难了一层。
虞越泽听到邱院长宣布的试题后，脸色微变，蹙着眉低声询问弟弟虞文柏：“你有把握吗？”
虞文柏平日里是个耽于酒色的纨绔公子，虽有几分绘画天赋但也疏于练习，带来的金丝孔雀图他只不过粗描了个轮廓，主要还是绣坊里的绣娘们一针一线赶制出来的。
眼下面对这样一道颇不容易的加试题，还要现场作画，虞文柏自然是露了怯。方才还洋洋自得的脸庞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回答：“我、我或可勉力一试。”
虞越泽瞧他那窝囊样，便知这事儿要砸了，一甩衣袖背过手想转圜的办法。
他揉了揉眉心，沉思间想到弟弟虞文柏曾学过一段时间的彩墨手指画。
手指画是沉香国街头卖艺人独创的表演方式，以手指蘸取各色彩墨，宽厚柔软的指腹与坚硬纤长的指甲盖分别代替不同粗细软硬的毛笔，在纸上铺开浓墨淡彩。这种画以颜色绚丽，作画过程新奇而闻名。
由于调制彩墨的颜料矿产多产于沉香国内，因此这种手指彩墨画基本只在沉香国内流行。大燕还是以毛笔蘸黑墨为画更常见。
既然弟弟虞文柏实力不济，眼下就只能采用这种新颖取巧的方法求胜了。
虞越泽俯身在弟弟耳畔耳语片刻，虞文柏灰暗的脸上重新焕发容光，又是胸有成竹的模样。
但仅仅如此还不够，虞越泽远远地打量着姜瑶，眼神里闪着晦暗不明的光。
真真是一个美人儿，穿着男装站在人群里，更显得人娇小伶俐，勾起了虞越泽心底一股邪欲。
姜瑶莫名感到不舒服，好像被人如猎物般审视着，她打了个寒噤。
虞越泽恶趣味地扬起一抹笑容，他打算给姜瑶使点绊子。
既然虞文柏打算以手指作画，那不然令她也不许用笔作画好了。
趁着江枫书院的学生取来笔墨纸砚的功夫，虞越泽吩咐随从取来几盒彩墨，然后走到人群边缘，远远示意闵院长跟上来。
闵休看了眼邱老院长，他正在和林青问话，隐约听见他在问林青临摹画作一事。
趁着无人留意，闵休不动声色地走开，远远跟在虞越泽后头。
两人往密林深处走，到了一处无人的角落。
不过片刻的功夫，两人便各自从不同方向的路径回到枫晚亭。
亭子前面朝枫林处摆好了两张桌椅，为加试而准备的笔墨纸砚已在桌上摆放妥当。
姜瑶和虞文柏各自上前，众人盯着香炉里即将点燃的一炷香。
“等等……”闵休骤然开口。
在场之人皆望向他，不知他有何话要说。
闵休脸上笑容僵了僵，硬着头皮继续道：“虞公子和姜掌柜先前给大家展示的都是与众不同的布画，此时皆用笔墨纸砚作画未免太过寻常，不如我来给二位增加一点难度，看看能不能做出如先前一般精巧出奇的画作。公平起见，我会把两位的毛笔都收起来。”
众人听完都愣了一下，觉得闵院长的提议有些荒唐，却见他果真上前把两人的毛笔都收入袖中。
邱老院长捻着胡须不悦道：“闵休，你这是在做什么？哪有不用笔作画的道理？”
闵休顶着众人的疑惑和压力说出这番话，后背已是冷汗岑岑。只是他此时受制于虞越泽，不敢不听命。
“父亲多虑了，我见两位少年才思敏捷，便想着给加试增添一点趣味，想来他们二人已有巧思作答。”
虞文柏立即就坡下驴，应和道：“闵院长所言极是，区区一点难度给大家增添雅兴，难不倒我。”语罢，他用得意的小眼神瞟姜瑶，意有所指道：“可能对于旁人来说，这属实有些为难了。”
姜瑶不甘示弱地笑笑：“世上并非先有笔墨纸砚才有画作，天地为纸，万物皆可如笔墨。我同意闵院长的提议。”
两人皆不示弱地应战，让在场众人吊足了胃口。对大燕百姓来说，不用笔来现场作画，这可是头一回听说。就算是布画，一炷香的时间内也不可能织绣好。
众人窸窸窣窣地议论着，所有人都无比好奇，一炷香后他们各自会呈上来什么样的画作？
闵休上前取出火折子，把香炉中的一炷香点燃。
香烟袅袅升起，被山风吹散成一缕缕的细小烟雾，飘过来一缕轻烟绕上姜瑶的发丝。
她的视线穿过烟雾，落在枫林里飘零的大片落叶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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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徒手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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