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胖妇人原以为谢不言才是这座布坊的主人，却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姜瑶的身后，对着那小丫头片子恭敬地唤了声掌柜的。
她半天才晃过神来，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讪讪地掀唇，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尴尬笑容:“婶娘一时看走眼了，你别往心里去啊……能不能让我再试试？我织布的手艺真的不赖，比旁人快许多呢！”
姜瑶抿唇，她一向不善拒绝人，但面对胖妇人的再三请求，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您的确不太适合留在我们布坊。”
胖妇人脸色微变，嘴里嘟囔着晦气话，一甩袖子走了。
姜瑶耳力不错，听到她在骂自己年纪小心气高。姜瑶懒得拦下她辩解，由着她去说。
方才已经给过她两次试工的机会，但都被她完成得一塌糊涂。姜瑶看得出来，这位婶娘只是单纯地干活图快，但手上动作并不精准仔细，腕子一直浮躁地乱晃，还没做好便想做快。
但抽取藕丝捻搓藕线最要紧是手要稳，力度均匀轻柔，否则藕丝易断，藕线粗细不均，织出来的布难看得很。
姜瑶招工试工的目的，不仅仅在衡量一个人织布的手艺活儿，更在观察手艺人干活时的心性态度，是精益求精还是囫囵吞枣地完成。
像胖妇人这般心浮气躁的人，姜瑶这几日也碰到不止一次，见得多了她也懒得去解释。
姜瑶懒得为这种人置气，抬头看向谢不言，他眯着眼站在白墙下，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午后的日光落在他长而密的眼睫上，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白皙肤色被照得很亮，仿佛透着光。
“我们说话吵醒你了么？”
谢不言摇摇头:“本来也没睡着。库房里凉快，咱们去里头坐坐吧。”
姜瑶瞥了眼空荡的大门口，还没有人过来，便让小茹留意着门口来人，转身跟谢不言去库房里歇着了。
库房并不大，是由这宅子原先存冰的地库改建的，因此十分阴凉，只是位置稍偏，入口在院子不起眼的角落里开了一扇门，往里走十步有一把扶梯，下去就是一方地库。
地库里四面墙摆了五座大货架，基本是空的，只放了一小部分布匹，是原先姜氏布庄没卖完的存货。货架上剩下的空余留给布坊以后存放布匹。
谢不言端起库房里的凉水壶，给姜瑶倒了杯凉茶:“眼下没来人就先歇一会儿吧，我瞧你眼下乌青，昨晚又没睡好吧。”
姜瑶咽下冰凉的茶水，身上的热气压下去不少，搁下茶杯慢吞吞地回答:“我也不想啊，再忙三两天，等这儿招齐合适的人手，我就能轻松几日了。”
谢不言双手往后一撑，腾空坐在了空荡荡的货架上。这又宽又厚的货架木板被他当作了小憩的床榻，他抬起下巴示意姜瑶:“现在日头太毒，试工的人多半不会太早来，躺在这儿眯一会儿吧，偷得浮生半日闲。”
姜瑶轻笑:“你平日午后就是在这儿歇息的么？”
她学着谢不言的姿势坐在他对面的货架木板上，平躺下来，侧头看他:“虽然木板很硬，但是冰冰凉凉的躺下来还挺舒服。”
谢不言摇头失笑:“小傻子，这儿哪有家里的床舒服，是你最近太疲劳了。大忙人，跟我一起偷会儿懒吧。”
姜瑶听话地闭上眼，想浅浅地睡上一会儿，等会儿就起来。
姜瑶很快熟睡过去……直到下巴上淌过濡湿的凉意，姜瑶缓缓睁眼，摸了把下巴。
哎呀，她好像流口水了。
想到谢不言就在对面，她飞快地瞥了对方一眼，他似笑非笑地望过来:“醒了？”
姜瑶脸色微红地点点头，背对着他擦干净脸上的口水印。
“现在是几时了，试工的人来了吗？”
她心里拿不准自己方才睡了多久，只感觉眼皮一沾上就睡死了过去，一睁开就醒了，也不知有没有耽误事。
谢不言瞧她有些焦虑的模样，走过来揉了揉她睡松散的头发:“我也不知现在是何时辰，不过小茹一直没进来叫你，应当是无事。”
姜瑶把乱发散下来，重新打理好后，简单别在耳侧，看起来清新温婉。
她三步并作两步跨着扶梯上去，走出库房回到院落。
地库的隔音太好，走出来她才听到淅沥的雨声，院子里青砖上积着浅浅水潭，枇杷树下土地潮湿，看来方才下了一阵不小的雨。
好在小茹和兰姐手脚勤快，已经把晾晒的布架收入屋内了。
夏季天气多变，溧水镇又是一年四季雨水充沛的南方气候，时不时雷声隆隆，乌云闪电，雨水就跟不要钱似的洒下来。
姜瑶估摸着方才下过大雨的缘故，试工的人没有来。
她开口跟小茹确认:“方才有人过来吗？”
小茹果然摇摇头。
姜瑶也没太失望，只等雨停了再回去。
雨势渐小，却总是稀稀拉拉地下个不停。姜瑶等了好半天，没耐心了就要淋雨跑回去，反正家里离这儿也不算远。
她刚一脚踩进雨帘里，就被一只手捞回来。
姜瑶错愕回头，瞧见谢不言。他手上撑着把落满灰尘的破伞，伞面斑驳不堪，还缺了一个角，委实破得厉害。
姜瑶乐了:“你从哪儿翻出来这么一把破伞？”
她实在忍不住笑，因为谢不言霜雪般的姿容清冷矜贵，却撑着把破洞落灰的烂伞，看着有够滑稽的。像是落魄的贫穷贵公子。
谢不言见她忽然乐不可支的笑，一头雾水，根本猜不到她在乐什么。
他无奈笑了笑，把伞递给姜瑶:“翻遍了库房厢房，才找到这么一把破伞，你凑合着用吧，总比淋了雨着凉强。”
姜瑶看着这把破烂不堪又脏兮兮的伞，头摇得像拨浪鼓，满脸写满拒绝:“……还是不要了吧。反正离得也不远，现在雨不大，我跑回去得了。”
谢不言猜透姜瑶的心思，没说什么，直接伸手揽过她的肩膀，把她拉入伞下。
“我来撑吧，你挨着我走。”
小小的伞面下装满了两个人，谢不言把完整的一边朝向姜瑶，伞骨向她偏斜大半，把她遮得严严实实。
姜瑶抬眸瞥见谢不言的肩头淋湿了大半，她一把抓着他的手将伞骨扶正:“你把伞撑直些，你那边肩膀都淋湿了。”
谢不言却不依，嘴上胡乱说着浑话逗她:“我家里头都是像我这般撑伞的，个头高的就得把伞斜向个头矮的。”
姜瑶:“……”
她说不过谢不言，只好缩着身子努力凑近他，头靠在他的肩膀处，两个人在狭小的伞下依偎得更紧密些，她的发顶能清晰地感受到谢不言温热的呼吸。
暖暖的，痒痒的。
她眯起眼睛微笑，心神晃荡。和谢不言共撑一把伞躲雨的感觉很美妙，让她一时觉得头顶这把破烂的旧伞有了几分浪漫。
从长廊屋檐下穿过院落，走到布坊外边的窄巷中，姜瑶感觉眼前的毛毛细雨似有若无的，好像是雨停了。
但谢不言如恍然未觉般依旧撑着伞，姜瑶也心照不宣般不吭声，两个人在伞下牵紧了手，避开路上的水坑，慢慢往回走。
快走到窄巷口时，一个行色匆匆的女子转入巷口，低头赶路差点撞上撑伞的姜瑶和谢不言。
“实在对不住，我没碰着你吧？”女子停下来抱歉。
“我没事，你慢点儿走吧。”姜瑶瞅了眼布鞋面上因她踩到水坑里而溅落的污水。
女子点头应下，又问:“我赶着去附近的布坊试工，那布坊是在前头那扇门吗？”
姜瑶有些惊讶地看着对方:“你是来试工的？”
两人一番自我介绍，女子才知道原来姜瑶就是这布坊的主人。
姜瑶也知晓了眼前女子叫乌雅，三十出头，前不久同丈夫和离了，只身来溧水投奔表亲，也谋一份工养活自己。
谢不言收了伞，和姜瑶回到布坊院中。姜瑶同样取来一根荷叶梗，先让乌雅试工抽丝。
姜瑶一边简单介绍了一下布坊的情况，一边手上给乌雅示范抽取藕丝的手法。
乌雅凑上前看得十分认真，眼睛一眨不眨，仿佛怕遗漏了一个细节。
姜瑶和善地笑:“你不用太紧张，参照我的手法做，只要手稳力度均匀，就能抽出来长长的藕丝。”
乌雅对上姜瑶的眸子，笑着说:“好的，我不紧张。”
她接过姜瑶手中的荷叶梗，另挑出一根丝线的头端，学着姜瑶的手法，一边轻轻用力扯着藕丝，一边匀速地转动荷叶梗。
一眨眼的功夫，这根藕丝从头到尾被完整地抽了出来。
姜瑶眼中流露出惊艳，很利落的手法，一学就会，说明悟性极高。
乌雅看向姜瑶:“这样可以吗？”
姜瑶夸奖道:“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手很稳力道均匀，初学者能做到这般，难能可贵。你就留在我们布坊吧，工钱好商量。”
乌雅会心一笑:“那就多谢姜掌柜了。”
姜瑶领着她去织布间，介绍给小茹和兰姐，“这位是乌雅，你选一架织布机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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