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既见君子(四)

这道视线没有让人感到不适,不是审视,不是权量,相反,这道视线纯粹,这道视线透明,这道视线真诚,这道视线坦然。

祝昭可没有那么坦然,毕竟她早上刚刚从人家跟前溜走了,她有些心虚地回过了头。

咽下口中的梨块,她果断地寻了个借口就起身离席了,崔二公子眼神中显然没有责怪她清晨不辞而别的意思,相反,却是笑脸盈盈的。

可是祝昭受不住了,毕竟以德报怨这事儿不在她的接受范围内,所以那眼神会让她羞愧,也让她警惕,再待下去她感觉要找条地缝钻进去才能呼吸了。

从摆筵席的长明殿一出去就是一条连廊,连廊下挂着做工繁复的宫灯,南风拂过,地上的影子就微微颤动。

皇宫很大很大,碧瓦朱甍,琼楼玉宇,廊庑环绕,飞檐如翼。

祝昭走得很慢很轻快。

走得离长明殿越远,就越听不见觥筹交错之声,一呼一吸间,好似回到了徽州濯县的芙蕖小道,微热的南风扑面而来。

她向来不爱人多的地方,有时候她不得不承认或许那位方士给她批的命很准。

季夏,午后,日光,树隙。

疏疏落落,明暗交错,满地斑驳。

这种感觉实在让人心驰神往,她索性找了一山石僻处直直地躺下了,四面落地的木槿花暗香散乱,她抬手接住了一朵被午风吹得左右摇摆不得已落地的木槿花,颇有些风流地念了出来心中所想:“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祝昭满足地深吸了一息花香,双手张开准备拥抱湛蓝的天空,却隐约听见了人声。

祝昭懵懵懂懂地坐起身来,四下张望,见背后山石恰有一间隙可容纳蹲着的一人,于是她蹑手蹑脚慢慢爬到山石后面。

现在她还没弄清楚状况,不知说话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说的话能不能偷听,但是有一事她知晓,不论能不能听,都别让人家知道自己在听。

若是不能听,甚则身首异处,若是能听,解释起来也是麻烦的,故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叛贼?”

“我看......未必不是......”

囫囵听了两句祝昭就如坠冰湖,心脏惴惴地叫嚣着,她悄摸着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紧紧抿住双唇,克制自己的身体一动不动。

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不知像这样僵住了多久,她这才小心翼翼地移开了捂住耳朵的双手,仔细一听,周遭很是安静,唯有几声鸟鸣,几处南风。

她怔怔地松了口气,呆坐了片刻才轻手轻脚地缓慢地从山石缝隙中退出,谁知她刚站起来,还没踉跄几步就看到了前方站着一位青年,双手负背,山矾窄袖交领长衫,绀宇内衬,肩背挺直犹如青松,眼神肃杀好似松针。

祝昭一哆嗦,吓得往后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双手用力捂住嘴这才没发出尖叫。

是袁琢。

四下太安静了,太安静了,祝昭都能听到自己快到要失速的心跳声。

她现在无比清醒,所以无比害怕,她鬓角的碎发被南风吹得迷了眼,若非刚才后退了几步靠在了山石上,此刻她定是腿软倒地。

袁琢目色沉沉地笑了笑,笑得祝昭毛骨悚然,他踏前几步,二人之间的距离慢慢缩小,高大挺拔的身形步步逼近,遮天蔽日,祝昭顿时被这无形的压迫感压迫得呼吸不上来。

他可能不记得她......

“祝四姑娘,你在怕什么?”

好......他记得。

他的那双眼睛里此刻满是淡漠,似笑非笑,叫人战栗。

祝昭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寻常一些,开口却是立马暴露了自己的惊惧:“没,没有。”

袁琢直直地低头看着她,忽然漫不经心地开口:“或许,你听到了什么?”

“没有!”祝昭脱口而出,不假思索。

她真的只听到了只言片语啊,但是刚才那句一气呵成的“没有”真的听起来好像是在扯谎啊,她急得都要哭了。

“没有?”

袁琢微微侧身,祝昭这才得以呼吸上新鲜的空气,见到久违的日头。

“那谋逆——”

“我什么也没听见!”祝昭连忙捂住耳朵,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

袁琢忽然轻笑了一声,抬头看了看一旁的木槿花,颇为惋惜:“这木槿,我知道,朝开,暮落,当真可怜。”

祝昭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他该不会是要杀人灭口吧?可是她真的没听到什么啊,而且她也是被迫听的啊!她也不想知道他是皇帝的心腹还是心腹大患,而且他们讲话自己不避着点人吗?怎么到头来还怪她啊!

她越想越气愤,气性一下子上来了,连着胆子都大了几分,她梗着脖子倔强地说:“槿花一日自为荣,何须恋世常忧死!?”

袁琢凝望着面前汗涔涔的女郎,不知是午后的毒日头晒的,还是因为自己的恐吓怕的,夏风吹动了她的裙裾,她还在磕磕巴巴地喋喋不休:“再说这个地方它就它就这么大,你们不应该四处看看吗?这这稍微出来透个气就就就透到这边了啊,你不能因为我出来透了个气就要就要......”

“祝四姑娘。”袁琢打断了她的唠叨,像是有些烦躁地抬手按了按眉心,“先前只知姑娘身手好,如今发现姑娘也擅诡辩。”

祝昭小心翼翼地望着那双含着笑意的双眼,黑色的瞳仁在阳光下呈现琥珀色,明明是炎夏却看得她直入凛冬,她一下子没有勇气继续说下去了,老实地闭上了嘴巴。

袁琢伸手抚上身侧的木槿花,不冷不热地问:“祝四姑娘可知为何这木槿开得这般好?”

祝昭很想骂他不知所云,但此刻自己命悬一线,在心里飞快地斟酌后她才讪讪地摇了摇头。

袁琢看了看一旁的祝昭,嘴角轻勾,淡淡道:“因为偷听我讲话的人,如今都埋在这木槿树下了。”

祝昭忍不住惊呼,好在适时捂住了自己,却没能控制住自己退后的脚步。

“所以啊——”袁琢双眼微眯,“我就爱在这地方论事,如何?”

祝昭不合时宜地想,连皇宫都能成为他的乱葬岗,做臣子做到袁琢这份上,人生也就圆满了。

祝昭试探着问:“那中郎将今日能网开一面吗?”

问完她都想抽自己一巴掌,这问的什么鬼话,求他绕过自己还不如现在自己放声高呼,活命的可能性还大一点。

“能。”

平地起惊雷,当真一语惊人。

怔然间,祝昭又看到那双皂靴朝她进了一步,而她,退无可退。

“中郎将莫不是说笑吧?”祝昭呆呆道。

这阴险狠辣,暴戾无常,随心所欲,嚣张跋扈的中郎将莫不是在耍自己吧?

“袁某从不说笑。”袁琢沉着脸色把玩着祝昭腰间的佩环,低声说道,“祝四姑娘只消记住,你这条命,是袁某留下的,他日若是袁某需要祝四姑娘,祝四姑娘当如何?”

“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祝昭极快地应道。

这回听上去不像扯谎了吧?

袁琢放下了她的玉佩,退后了几步,另一只负在身后的手抬起来动了几下,祝昭试探性地挪了几步,见袁琢没动,立马头也不回地跑走了,只余一串叮当佩环的声音。

他抬手接住了落花,笑着摇了摇头,低声自言自语道:“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李烛这才从山石后面走了出来:“中郎将,方才不是你看到祝四姑娘卧在此处才来这边的吗?而且我们谈的不是御前行刺那人吗?也不是什么不能听的大事,何故这般吓唬祝四姑娘?”

“不吓吓她,她怎么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此时他已经收起了方才轻松的神色,眉目微挑。

“祝四姑娘能干什么?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赵楫从一旁的树上跳了下来,不解地问,“难不成就因为她掐人的那几下,中郎将你就以为她会功夫啦?”

“你傻还是我傻?”袁琢将手中的落花扔给了一旁的赵楫。

赵楫随意接住了落花,不怀好意地说道:“我觉得我不傻你也不傻,倒是祝四姑娘傻,她也是真信了你这木槿葬人的说辞。”

“人之常情。”李烛倚靠在山石上,“祝四姑娘自小被弃养在山野,中郎将又恶名远扬,她要是不被吓着才是奇怪,寻常姑娘只消被中郎将这么一瞪,立马魂飞魄散,祝四姑娘还能与中郎将理论上一两句,我倒觉得她不傻反而颇有胆识。”

颇有胆识的祝昭脚步虚浮地逃回了长明殿,还不忘在殿门口理了理衣服上的枯枝烂叶以及擦了擦额角的汗水,这才回到席间坐下了。

呆滞地喝了一盏凉茶,她狂跳的心才算真正平静下来。

此时寿宴已过三巡,丝竹并奏,酒酣耳热,当此之时,皇后提出要去池边赏荷。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祝昭也爬了起来随着人群一道走向荷花池,皇帝边走边与臣子谈时论政,臣子的夫人也与皇后闲聊上奉承上几句,未出阁的女郎们也三五成群,谈论些祝昭听不大懂的胭脂水粉,没人找她讲话,没人与她同行,她也乐得清闲。

崔协见前面的女郎微微颔首,亦步亦趋地跟着前方众人走着,于是止住了一旁公子想要与他说话的话头,一跨步,不偏不倚拦住了祝昭的去路:“祝四姑娘。”

方才席间祝昭偶然听其他女郎夸赞过这位魏国公世子许久,现在乍一相见,崔协确实是白玉无瑕的君子,沙青色长衫随风飘拂,腰间坠着上好的白玉环佩,容貌朗朗,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但他的所作所为怎么祝昭越看越觉得他不是君子呢?

祝昭神情冷漠,道:“世子,你我仅有一面之缘,今晨大庭广众找我闲谈,现下大庭广众阻我前路,莫不是要毁我名声?”

⑴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出自《诗经·郑风·有女同车》

⑵槿花一日自为荣,何须恋世常忧死——《放言五首·其五》

小桌子今天又是威胁小枣子的一天啊[坏笑]

枣:那个脆柿子到底要干嘛啊!烦死了[裂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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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既见君子(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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