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刚过卯时,寒露未消。

京城官奴坊的后院里,潮湿霉烂,空气中混杂着雨水和污水的酸臭味。

文景元费力地提起满满一桶水,纤细的手指被粗糙的木桶把手磨得通红发紫,冬日冻疮还未完全消退。

冷风之下,她只着单薄的灰色粗布衣裳,袖口和裙摆都已经被磨破多次,打上几层补丁,行动间时不时露出里面更加破旧的里衣。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动作快些!没吃饭吗?”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这些恭桶刷不完,你今天别想休息!”

文景元没有回头,她知道那是官奴坊管事的张嬷嬷。

自从文家落难,她被贬为官奴发配到这官奴坊,这个张嬷嬷就不知奉了谁的令,变着法子地刁难她。

“文小姐今日倒是勤快,”

一双厚底粗布鞋踱步到她身边,沾满泥污的鞋底踏过水洼,像是故意将泥点子溅到文静元身上,语气中满是讥讽。

“也是,忘了您早不是高高在上的尚书千金了,如今一个罪奴,若再不勤快些,怕是连口馊饭都吃不上了吧?”

文景元垂着眼,继续手中的活计,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

被无视显然激怒了张嬷嬷。她突然抬脚,狠狠地踢翻了文景元身旁的水桶。

“哐当”一声,泼湿了文景元的裙摆和鞋子。

“哎呀,怎么回事?”张嬷嬷装作无辜,语气却不掩嘲讽狠毒,“真是老了,腿脚不灵便了。文小姐不会怪我吧?”

文景元缓缓抬起头,脸上平静无波,轻声开口:“嬷嬷说笑了,您是管事嬷嬷,景元怎敢怪您。”

她蹲下身,拿起被打翻的水桶,目光敏锐地扫过地面。

紧挨着那嬷嬷身旁,地面有一处石板松动,微微翘起。

文景元状似无意地将水桶放在那块松动石板的边缘,然后慢慢站起身。

“只是这水洒了大半,我需得再去打一桶。怕是会耽误一会儿。”她故意怯懦开口,状似委曲求全。

嬷嬷果然上钩,嚣张地冷哼一声:“那就快些!别想着偷懒!”

说着,她转身就要走,一脚踩在石板翘起的那端。

“哎哟!”

张嬷嬷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肥胖的身躯踉跄着朝前扑去。

倒下前,还挥舞着手臂,带倒了旁边晾着的一排湿抹布,劈头盖脸地都砸在了她身上。

最终还是没能稳住身体,“噗通”一声摔倒在一滩污水中,模样狼狈不堪。

几个在旁边干活的官奴也忍不住低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文景元立即上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无措:“嬷嬷!您没事吧?我扶您起来!”

说着便慌忙伸手去搀扶,却又“一不小心”踩到了张嬷嬷的裙角,让刚撑起一半身子的嬷嬷又跌坐回去。

“你,你——”张嬷嬷气得脸色发青,指着文景元却说不出话。

她当然觉得这丫头是故意的,可对方那张写满无辜和关切的脸又让她抓不到把柄。

“都是我不好,嬷嬷您摔疼了吗?要不要我去请大夫?”文静元又挤出两滴眼泪,手悬在半空中,意欲再扶一把。

“请什么大夫!”张嬷嬷狠狠打开她的手,恼羞成怒地叫骂道,“还不都是你这丧门星害的!快离我远点!”

文景元赶忙颤抖着低下头,轻声应道:“是,嬷嬷。”

走到井边,背后张嬷嬷骂骂咧咧的声音渐行渐远,文景元才微微呼出一口气。

井水倒映出她苍白的面容,明亮的眼睛流露出深深的疲惫。

不过半年光景,却已物是人非。

半年前,她还是礼部尚书府千金,满京城闻名的才女,一诗一画千金难求。

那时,文府门前车马如流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谁能想到,一朝风云突变。

父亲被诬陷参与科场舞弊案,大量被伪造的证据凭空出现在父亲书房,皇帝龙颜震怒。

文家顷刻间倾覆,父亲被午门处死,家产抄没;母亲也一病不起,很快撒手人寰。

而她作为女眷,虽侥幸免去死罪,却也从跌落泥淖,被发配到这官奴坊,受尽屈辱。

父亲一生清正,立志为生民立命,视不义之财如粪土,怎么可能为了金银铜臭去舞弊!

朝中正直言官也多觉蹊跷,屡次进言却遭皇帝驳斥,甚至寻了莫须有的罪名贬了好几位父亲故交。

而她虽有心为父申冤翻案,可如今身陷囹圄,自身难保。

这半年来,她多次想以死明志,可想到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想到母亲直到咽气前还在为她筹谋余生,她便无法甘心自戕。

活下去,就总有希望……

突然,官奴坊外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声响。马蹄声,脚步声依次传来,院内众人都不由得放缓了手中的活计,惴惴不安地张望着。

张嬷嬷也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回来,疑惑地向另一个老嬷嬷问道:“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吱呀”一声,官奴坊那扇终日紧闭的大门被推开。

一队佩刀士兵鱼贯而入,分列两侧,神情肃穆。

紧接着,大太监手持明黄卷轴,迈着方步走了进来。

文景元快速一瞥,那人身着深蓝色宦官服、头戴红缨帽,官职不低。

院内瞬间鸦雀无声,官奴们皆跪伏在地,头深深埋在膝上。文景元见状,也随着跪下。

嬷嬷连滚带爬地迎上前,跪在太监面前,谄媚讨好道:“老奴张氏是这里管事,不知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那中年太监眼皮都未抬一下,尖细的嗓音拖着长调:“咱家奉旨而来,文氏女何在?”

文景元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是冲着她来的!难不成,是父亲的案子有了转机?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慢慢直起身子,跪行至那大太监面前,怯生生地应道:“奴在此。”

太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才缓缓展开了手中的明黄卷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文氏女大才,性资敏慧,礼敬天地,特放还良籍,赐正六品内廷礼官一职,以彰天恩。”

赐官?文景元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皇帝怎么会突然想起让自己进宫做女官?

没等文静元反应过来,太监又拿出一道圣旨。

“镇边大将军谢宁得胜还朝,不日入朝觐见,特遣文氏女为教习,教引礼仪。”

谢宁?文景元听过这个名字,草莽出身,行伍不过十年就已军功赫赫,曾于校场百步穿杨生擒猛虎,皇帝亲赐了个飞虎将军的诨号,连父亲也曾多次夸赞他有帅才。

不过,在京中,他的风评可并不算好。年逾弱冠?,仍未娶妻生子,皆因传言他冷面无情,杀人不眨眼,长相更是丑陋不堪,能止小儿啼哭。

“治书侍御史方煜恒。性情恣睢,今以文氏赐之为师,万望以礼教化贤才,钦此——”

方煜恒?!

文景元五雷轰顶,丞相之子方煜恒,京中第一纨绔,斗鸡溜鸟无所不能,明经科却考了五次才中。不止如此,此人格外讨厌清高之人,早在文家还鼎盛时期,就放话要让她为奴为婢,再高傲不得。

一个是军权在握的大将军,一个是宰相之子,简直是把她放在火上烤!

皇帝果然没安好心,表面开恩为她这文家残余孤女脱籍,实则又把烫手山芋甩了出来,又赢了善待罪奴的好名声。

可是,若真只是教化礼仪,且不说朝中官员自有礼部教导,何须用得到内廷礼官?

内廷之中德高望重的老嬷嬷比比皆是,皇帝还如此大费周章把她这个罪奴捞进皇宫?其中用心,不可不深思。

“文氏女——”见她不做反应,太监尖锐的声音提醒道:“还不领旨谢恩?”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文景元深吸一口气,伏下身去,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她故意磕地极响要让自己能清醒一些:

“文氏景元,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了那两卷沉重无比的明黄圣旨。指尖触碰到丝绸卷轴,如冰冷的枷锁落在手心。

无论皇帝到底要做什么,她都逃不过,既已经成了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要么,走到最后,如若不然,提前离场,就是死路一条。

何况,尽管危险,但这突如其来的荒唐旨意,无疑是她挣脱眼前困境的唯一机会!

借这礼官身份重回权贵阶层,还能同时接触文武两派,哪怕只是微末的内廷女官,也总比在这与世隔绝的官奴坊,有更多让她查明文家冤案的机会。

她必须抓住它!

太监满意地点点头,又例行公事地交代了几句“谨守规矩”“戴罪立功”之类的话,便带着禁卫军扬长而去,留下依旧处于震惊中的官奴坊众人。

张嬷嬷第一个反应过来,看着仍手捧圣旨跪在地上的文景元,脸色变幻不定,最终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文小姐,哦不…文大人,您这就是皇家女官了,真是天大的造化啊……”

文景元微微垂着眼眸,看着手中的圣旨,轻声开口:“嬷嬷,我需要沐浴更衣。”

“是是是!应该的!老奴这就去给您准备!”张嬷嬷连声应着,忙不迭地吩咐下去。较之前那个嚣张态度,简直判若两人。

很快,文景元被引到了一间虽然简陋但还算干净的房间,应该是坊内管事住的。

她轻轻抚摸着手中的圣旨,丝绸的触感冰凉柔滑。

谢宁…方煜恒…

皇帝此举,究竟意在何为?

方煜恒,以他的性子,接到这种旨意,恐怕只会感到屈辱和愤怒,绝不会让她好过。

而谢宁,那位冷面将军,又会如何对待她这个内廷教习?

正当她准备思索着该如何利用这诡异局面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嚣张的脚步声,与张嬷嬷那略带谄媚的劝阻声。

“这位爷,您不能就这么进去,文大人她刚歇下……”

“滚开!不过是一个罪奴,还没正式就职呢!也配让小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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