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子，别来无恙。”
那人一副公鸭嗓子，声音尖刻，约莫四十余岁年纪，长挑身材，脸色黄白，精神却甚好，双眸炯炯似有电光，九月的天，腰间倒插着一柄折扇，却是……曾见过的。
那人平静地躬身一礼，道：“属下宇文焕，参见三公子。”
“属下？”刹那间，陆扬心中千头万绪，乱成一团理不清楚。
“公子莫非忘记了属下了？”
忘记？他怎会忘记那一场大雨里的狼狈。
八月的苏州，因为这人的到来，余芷毁了竹林，刀光剑影中仓皇出逃。两个人冒着大雨在野地里打转，到最后，险些被困死在山洞之中。洞中暗无天日的绝望，水下暗道中的凶险，历尽千辛万苦，才逃得性命，所有一切均是拜这人所赐。陆扬怎么会忘记。
可现在宇文焕却恭敬地站在自己面前，自称属下！
余芷说过，那些人属于一个神秘的组织，杀掉了她的满门亲友，逼得她隐姓埋名托庇于余家。
“不敢。宇文先生折扇一挥所向披靡，如此英姿怎敢忘却。”陆扬冷冷地道。
宇文焕头垂得更低了，道：“骤然相遇，不知公子身份，险些酿成大错。”
“你是何人？”
“属下九重天第五堂刑堂堂主。”
陆扬并不知道刑堂是做什么的，但能在彭家畅行无阻，必不会有假。那么余芷的仇家到底是谁？
“原来是这样。”陆扬敷衍道。他一刻也待不住了，直欲拔足狂奔而去。
宇文焕停顿了一下，又道：“刑堂上下三百九十一人得罪公子，皆属下一人之过。得知此事万分惶恐，本不敢再见公子，但属下执掌刑堂，实不敢委过于人，故而冒死求见，请公子责罚。”
陆扬有些着急，全然不曾留意宇文焕话里话外的弯弯绕，淡淡地道：“我知道了，若没有别的事情，失陪了。”这样说着，他起身往外走去。
宇文焕的脸色有些难看：“公子果真不肯饶恕么？”
陆扬暴躁起来，道：“有什么饶恕不饶恕的。”
他本意是说这不过是一点小事，却没想过这话让人听了不免另有意味。
宇文焕目光微敛，无声地叹了口气，涩声道：“那么公子可否相告，白狐现在如何了？”
“死了。”陆扬头也不回，丢下两个字走出门去，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回答。
他走得太快，出得门来，几乎与迎面走来的小厮撞个满怀。陆扬往旁边一错步，轻轻避开了。那小厮却是吃了一惊，手中端着的茶盘“咣当”一声，脱手掉在地上，壶儿杯儿碎了一地。
“对不住了。”
等那人回过神来，陆扬早已不见了。
宇文焕跟着走了出来，盯了他一眼，拂袖而去。那小厮只觉得仿佛一座冰山迎面倾倒而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瑟缩良久。
薛谅迎面走过来，笑道：“宇文堂主这是怎么了？都这个时辰了，再晚便要迟了。”
宇文焕咧了咧嘴，道：“薛公子这般欢喜，可是有什么喜事？”
薛谅靠了过来，诡秘地笑着，压低了声音道：“今天有什么喜事，难道你不知么？”
宇文焕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一言不发。
薛谅看了他半晌，突然一阵大笑，迈开步子径自走了。
宇文焕盯着他的背影，怔忪良久，长叹一声，快步赶了上去。
推开最后一道门，陆扬愣了一下——满眼乌央乌央的全是人，花园里万花齐放，却及不上赏花的人多。男女老幼摩肩接踵，呼朋引伴者有之，交头接耳者有之，高谈阔论者有之，把个清幽的园子闹成一团乌烟瘴气。彭家下人也不甚约束，只看着不许人糟蹋花草。另有人提着篮子叫卖各色花朵，也不知是彭家自己的生意，还是外面来的小贩。
前些年过来小住，不过头天过来看一眼，师兄弟们一起在后面小园里看彭海搜罗的珍品——都是寻常不肯给人看的好花——倒是不怎么来过这里。前面花园这个时辰竟然有这许多人。
方才去过后面，只得杨方朔和谭白羽两个在园中赏花，却不见柳梦和叶柔。两个女孩子凑在一处，众人也不觉得怎样，一来二去竟不知往哪里去了。
谭白羽道：“三哥问她作甚，玩够了自然回来粘着你，甩都甩不脱。”
杨方朔觉出陆扬有心事，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陆扬三言两语支吾过去，真正的缘由，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问了半晌，有人隐约瞧见，二人往前面去了。
陆扬心急，匆匆赶了过来。面前游人来来去去，人人鬓间簪着各色菊花，三五成群语笑喧哗，却往哪里寻人。
陆扬在人堆里挤了半晌，一路问过去毫无头绪。终于瞧见张熟识的面孔，连忙拉住，急急道：“你瞧见柳姑娘了么？”
那人是彭家的一个小管事，想了一下，道：“柳姑娘跟叶姑娘一道，方才还在这里，如今却不知往哪里去了。人多得很，公子请这边稍候片刻。”
小管事带着陆扬离开人群，来到角落里一处凉亭底下站定，招手叫过几个下人来，挨个问去，都说不曾看见。
到最后，门口迎宾的下人换班过来歇息，才知道两个姑娘一早便出了园子。
陆扬还想细问，众人忽然一齐垂手肃立，回头看时，却是邵恩铭走了过来。
邵恩铭看了看这边的阵仗，问道：“怎么了这是？”
陆扬笑了一下，道：“也没什么，就是有些事情想问柔儿，一时倒寻她不着。”
听见这话，彭家那小管事的偷着瞄了他一眼，便没做声。
邵恩铭道：“小五惯是爱玩的，这时辰你寻她？怕是上天入地都寻不着。没什么事，就先放一放，都散了吧。”
众人答应着，一时散了。
陆扬心里暗暗叫苦，却搪塞不得。
邵恩铭看着他，微笑道：“怎么，都这个时辰了，你跑前跑后忙的是什么？”
瞥了一眼日影，陆扬便知道，一时半会儿脱不得身了，纷乱如麻的思绪到此时只得暂时放下，也笑着道：“左右也是闲着，不过出来走走。”
“走吧，那边大约差不多了。”
“是。”
邵恩铭缓缓迈着步子，离开花园，向后面走去。陆扬亦步亦趋跟着，师徒二人一时都没有再说什么。
七拐八绕穿过几重院落，明明仍在彭家宅院之内，四周却已非熟识景象，陆扬在彭家住了多年，却也不曾到过此处。
面前一条僻静的小巷，连仆从也不见人影，两旁都是相背而立的高墙屋宇。脚下青砖铺地，花草盈阶，洁净无尘，不时有树木探出枝杈，深秋肃杀，秋叶红黄可爱。陆扬对彭家原是极熟，留神看去，凭着这几棵树，隐约能猜到身在何处，两旁都是常到的院落，只此一条路，应是特意修的一条隐秘的夹道。在夹道之外看来，隔壁便是寻常院落，若不是爬在高处，或量过尺寸，再也难猜到有这么一条路。
小巷尽头，是两扇朱漆大门，便如寻常大户人家一般，并无特异之处。
大门敞开着，寂无人声。走进去，是一座方方正正的院落，花草树木一扫而空，唯两厢回廊环抱着一座大屋，别无余物，就像大水冲过般干净，显得格外的宽敞静谧。陆扬暗暗惊叹，这么多年竟不知有这等去处。
彭海叉手立于门外，见二人过来，躬身一揖，道：“人都到齐了。”
邵恩铭并没有像往常那般寒暄，只略一点头，昂然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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