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是带进来,不如说是拖进来的,两个赤膊大汉拽着一个人走了进来。身后水磨青砖的地面上,隐隐地留下一道污浊的印记。
随着那人被丢到面前,薛谅皱着眉头捂了下鼻子。过了不一会儿,陆扬便也闻到了缓缓蔓延而来的腥甜气味。
那人乱发遮去了半张脸,另半张脸凝结着暗色的血污,看不清容貌,身上随意裹着件黑色的袍子,软软地倒在地上,抬起头来向上微微点了一点,又重新缩作一团。显然受过刑罚。
邵恩铭皱了皱眉,道:“你,是亢金龙部?”
陆扬不愿看那人挣扎的情状,目光便落在付月明身上。邵恩铭开口的时候,付月明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后背离开了椅背。
那人仰起头来,缓缓道:“禀青主,属下张梧亭,归属青龙堂亢金龙部。”他的声音极年轻,微微有些嘶哑颤抖,却字句清晰,言语从容,仿佛蒙尘的美玉。
不等邵恩铭发话,付月明拍案而起,指着对面厉声道:“宇文焕,你这是什么意思!”
宇文焕微微而笑,并不答话——这种时候,用不着他发话。
邵恩铭只用了一个不满的眼神,便平息了付月明的愤怒。他悻悻然坐了下来。
这样的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若是没有邵恩铭的默许,便是余下五堂加起来,都未必有这个胆子,敢动青龙的人。
邵恩铭又问道:“任洪死前,威远镖局在途中捎带上的祖孙三个,是什么来头?”
这么说,便是指林婆婆一家了。记起秦少飞在客店之中的一番奇怪的言语,以及乔乔稚嫩的小脸,陆扬越来越觉得心里堵得发慌。
张梧亭答道:“属下只是受命杀人,至于这三人的身份,着实不知。”
他的伤势也不知如何,但年纪轻轻一条汉子,被折磨到连转头都十分艰难的地步,显见正经受着极大的痛楚,但开口却语调平稳,既无畏惧之情,又无求饶之意,若非偶尔的气喘停顿暴露了他的虚弱,听来便是寻常对答。
“受何人之命?”
“本部部主,冯年。”
宇文焕便道:“冯年何在?”
一片奇怪的寂静。
邵恩铭皱眉道:“冯年——”
依旧是寂静。
这一下付月明也无法再保持沉默,叫道:“亢金龙部,冯年!”
重阳花会,六堂主自然要到,而前四堂属下二十八部主,若无要事也是必然在场的,付月明记得很清楚,冯年并未告假,也无什么脱不开身的事情,便是一直站在自己身后。
回头看时,却见冯年缩在远远的角落里,正在瑟瑟发抖。付月明一招手,几个人过去,连拖带拽把他带到前面来。
似乎是才明白过来,冯年“扑通”一声跪倒在付月明的面前,哭叫道:“堂主救我,堂主救我……”
付月明万万没有料到竟是这么个境况,老脸皱作一团不知是哭是笑。但这种时候,他也只能保持沉默,无法再多说一句话。
邵恩铭背过身去,不去看这等嘴脸。
与会众人皆是江湖豪客,看过来的目光便有些不对味。
而宇文焕却是实实在在笑了出来,折扇摇了一摇,朗声道:“冯部主,据说诛杀林氏一家是你亲口下令,可有此事?”
“有有……不不,没有……不是我……”
宇文焕冷冷地道:“到底有还是没有?”
冯年毫无血色的脸一滴一滴往下淌着冷汗,支吾道:“不……不是我下的令。”
“张梧亭,你还有何话说?”
张梧亭没有回答,挣扎着抬起一只手臂,对适才架着他进来的两人道:“麻烦一下二位,扶我起来。”
二人愣了一下,在宇文焕点头之后,迟疑地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一番折腾,张梧亭站在冯年面前的时候,身上的袍子已是星星点点湿了一片一片,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挣裂了伤口流出的血。
陆扬这才看清了他的相貌。这人长着一张清晰的脸,在丝丝绺绺脏乱的头发下,仍旧显得棱角分明。此刻他被两个人架着胳膊,颤巍巍地站着,仿佛半截入土的老翁,唯一保持着生机的双眼,望着战战兢兢的冯年,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就这样平静地看着他。
“冯部主,”他缓缓开口道,“当日你曾说我太过小心。事到如今,多说无益,我认了,你呢?”
冯年忽然怒道:“认……认认什么?你犯了什么事情要我认?”
张梧亭眼中过一丝失望,叹了口气,道:“也罢,我早该知道。”
“你知道什么?且好生招供你的罪过,胡乱攀咬别人,也救不得你自己。”
张梧亭冷笑道:“众所周知,亢金龙部地面上历来太平,兄弟们也都清闲得很。可是七月十二那天,冯部主突然召集属下三十多个弟兄到你家,所为何事?”
“我身为一部之主,连这点事情都要向你解释?”冯年梗着脖子说道。
张梧亭淡淡地道:“属下不敢。但是部主在众人面前说过的话,可还记得?‘这次找大家过来,没什么大事,有一个小小的任务要交给大家去做。若能不出差错,事后便如以往那般,个人都有丰厚的赏赐。’这话在场的人无不听得一清二楚,冯部主可承认么?”
“话是我说的,那又如何?一次行动而已。”
“那么请问冯部主,是否对兄弟们说过,这次的行动一切听从属下的安排,然后让大家散了,单独把属下留下交代具体的任务?”
“你是我的副手,这些事情自然要交给你,这样也有问题?”
“既如此,这些从头到尾都是冯部主你吩咐下来的任务,属下们又不敢问,只是没头没脑地照着做了,虽然一时失了手,最多不过是个无能的罪名。这一次再加上以前的那些‘任务’,都是为了什么,就麻烦冯部主向刑堂说明吧。”
冯年道:“任务是我交代下来的没错,但是你带着人到底做了些什么,我又哪里知道!”
张梧亭一阵冷笑,道:“原来却是属下欺瞒上司了。敢问冯部主,既然你的本意并非是为了林氏一家,那么,吩咐下来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任务?”
“只是一点小事,谁知你竟敢如此欺上瞒下。”
张梧亭怒道:“冯年!我倒要问问你,什么样的小事需要三十一名弟兄?什么样的小事能拿到百两黄金的赏赐?这些年这种‘任务’做了多少,据我所知,你这点家底还是拿不出这么多银子的吧?莫非是上面赏下来的?付堂主,可有此事?”
付月明疲惫地摇了摇头,道:“账面上可是清清楚楚,我可没这么大的手笔。”
冯年憋足了的架势突然没了踪影,像是只涨满了气却被人一脚踩扁的蛤(河蟹)蟆,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薛谅笑道:“看不出啊,冯年还有这个胆子。”
冯年一开始便吓成这个样子,确实不像敢如此妄为。身为一部之主,调动人手如此大的动作,再也推脱不掉的。更不用说张梧亭字字句句有理有据,并无可疑之处。
付月明无声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这一切再清楚不过,冯、张二人不过是个小角色,犯了事处罚便是,刑堂这么大费周章捅到众人面前,针对的是谁也就不用想了。
“宇文焕啊,你还是没能把持得住……”他暗暗叹息着。
却听宇文焕道:“张梧亭,冯年和你说了些什么,并无第三人知晓,这银子也是经你的手散出去的,冯年只是说有赏赐。我劝你还是好好考虑清楚,莫要胡乱攀咬。”
张梧亭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道:“属下说的是否属实,一问可知。当时在场的弟兄除折了的六人以外外,余下二十五人都能为属下作证。我们之间说了什么自是说不清楚,但无故频繁调用人手,这些人这不是属下能支使得动的,个中详情可逐一询问涉事杀手,至于这些任务有什么问题,该问谁都是明摆着的事。”
宇文焕向前微微倾了下身子,含笑道:“可我怎么记得你的兄长,似乎是青龙左护法张子虔呢?”
陆扬曾听师父说起过,九重天前四堂,皆设有左右护法各一,位列堂主之下,众部主之上,而左护法在一堂之中的地位,实是仅次于堂主。张梧亭的胞兄张子虔,正是付月明属下左护法。
张梧亭直勾勾地盯着宇文焕,半晌,突然仰天大笑:“宇文堂主,便是你将我一片片碎剐了,我都还是那句话,令是冯年下的,我们这些人是想捞点外快这不假,看在银子面子上纵然对这件事有所怀疑,甚至猜出些什么,也不会去深究,堂主若要问我等知情不报甚至是从犯之罪,我无话可说。但是如果无凭无据硬要我自认主谋,张梧亭不服!另外我有一句话要当着众人的面请问宇文堂主,从昨日拿了我,到现在整整十几个时辰,刑堂一直不停地提起左护法是什么意思?”
宇文焕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说道:“不要以为抵死不认便能过关了。”
张梧亭凄然笑道:“若进了刑堂之后,还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结果,便是连三岁孩童也不如了。此事无论主从,我都难逃一死,认与不认又有什么分别,何必平白遭这等罪?”
说着,他慢慢举起了自己的右手,身上裹着的袍子滑落下来,露出他的手来。
张梧亭的右手,已然分不出哪里是手掌,哪里是手指了,整个紫胀着,活像一只吹足了气的小号猪尿泡,亮晶晶的透着光。血迹凝结了变了紫黑色,看不出哪里是流出的血,哪里是肌肤,更看不出伤口。几根手指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扭曲着,显见骨头已是断了的。
袍子底下只着了单衣单裤,早已血迹斑斑,半只露出的手臂密密麻麻布满了一条条或红或紫的鞭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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