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的一团火苗，腾地燃起来，蓝幽幽的，像是一团鬼火。
火，烧起来，满天通红。他站在这四面八方的火光中，茫然不知所措。
“恩铭。”有人在唤他，他回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因为久病的缘故，显得比实际老了许多，须发斑白，关切地看着他，道：“不用怕，跟我来。”
他毫不犹豫随着那人走去。
四周越发的灼热不堪，他抹着额头上的汗珠，疲惫不堪地停下来，回头想问什么，却见那人亦没有再向前，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
他唤了那人一声，那人似乎被惊到，猛然抬起头。
火光仿佛柴堆里浇上了滚油，猛然明亮起来。
那人的身影似乎渐渐要熔在这火光里，模模糊糊看不清晰。
他伸手想要拉那人过来，却忽然看清了那张脸——带着未脱的稚气，狰狞地扭曲着，满含着痛苦悲愤，恶狠狠地看着他。
他一惊后退，火焰飞一般地蔓延过来，却并没有吞没那人。那个身影，带着漫天火海，徐徐地向他走来。
他急忙转身，向远处奔去。
火光渐渐远了，四周不再灼热，他停下脚步，觉得有些冷。
面前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不知身在何处。耳边水声潺潺，除此之外，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觉得自己的心在狂跳，能听得到，还有沉重的喘息。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感觉到如此的疲累了。不是困倦，是累，筋骨酥软的那种累。
他伸手向黑暗中摸索着，触手湿滑阴冷，终是摸到了实处，便顺势扶着，让自己歇一歇。
疲累并没有减轻丝毫，反而更加的无力。他知道自己站在地面上，脚下却似乎一阵一阵地下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死命拉扯着他。
他挣扎站着，摇摇晃晃向前走着。
有人在咯咯地笑，似乎在笑他的狼狈。
他勉力睁大眼睛，去寻找笑声的所在。
女子春花般娇美的面容出现在眼前，轻抚着鬓角，含羞笑道：“邵哥哥，好不好看？”
“好看。”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好久不见。”他在心里如是说。
女子突然变了脸色，冷冷地看着他，道：“我们一家三口，自会在地下团聚，你，什么都没有。”
她抬起了手，冷笑着。
他想要拉住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挪动半步，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泥潭之中。
他低头，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手握着一柄匕首，缓缓地举起来，缓缓地掉转刀尖，刺向自己的胸口。
邵恩铭大叫一声，坐了起来。
冷风吹得窗扇儿摇摇摆摆，吱呀呀地响，廊下灯笼的光照进来，身侧，火盆里的炭尚未燃尽，红红的，发出极细微的噼啪声。他坐在冰冷的地下，如同刚刚度过一场劫难。
“掌门，怎么了？”双福的声音在门外低低地问。
半晌，邵恩铭才道：“没事——你在那里做什么？”
双福迟疑了片刻，道：“柳姑娘半夜忽然出门去，到现在都不曾回来。我想着，会不会有什么事情，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掌门。”
“我知道了。”邵恩铭站起来，拂了拂衣上的尘土，走到窗前。
两扇窗子大约是脱了屈戌，被风吹开了，大敞着。外面白茫茫一片雪世界，寂静异常。冷风扑面，睡意全无。
良久，邵恩铭自嘲地笑了笑——一场噩梦而已，竟也如此心神不宁。
雪，仍然在下。陆扬抱着她，茫然地向前走去。
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漫天飞舞的雪花，和怀里的人，甚至，连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也不曾记起，只有她苍白的面孔，和嘴角上残留的一丝凄凉的微笑。
冰封的湖面，盖着皑皑白雪，像一望无际的海。陆扬茫然地在这海面上走着。
脚下的冰面，发出极轻微的吱呀声，在死寂的湖面上，显得格外刺耳。
陆扬浑然不觉。
雪仍旧下着，无休无止。
蓦然，一阵叮咚的琴声响起，打破了宁静。
陆扬如从梦中惊醒，回头向岸边望去。
“角声吹，笛声吹，吹了南枝吹北枝。明朝成雪飞”
琴声娓娓不绝，奏着半阕清冷的曲子。恍惚间，似是初相识时，在阴冷的洞窟中，二人对坐却不能见，她在黑暗中轻轻吟唱着，带着淡淡的哀愁。
“紫玉！”陆扬四顾彷徨。
岸边巨石堆叠，直插入湖中，大雪纷飞，杳无人迹。
一个声音冷冷地道：“你真想让她死么？”
陆扬看着怀中的女子，心中一时恍惚，一时清醒，茫然不知所措。
“看看你的脚下。”那个声音又道。
陆扬低头，看着满地的雪，却不明了。
冰面终于负担不起两个人的重量，嘎吱吱响着，猛然咔嚓一声，碎作千万片。
陆扬惊呼一声，本能地跃起，脚下却无从着力，复向湖中落去。
“接着！”一条绳子从天而降，狠狠地抽在他的肩上。
陆扬不假思索抓住绳子，止住了下落之势。
方自惊魂未定，绳子却忽然一松，两个人急速向下坠去，堪堪将要落入湖中之时，绳子重又绷紧，拉住了二人。陆扬的双脚已然浸在湖水中，冰面之下，寒冷彻骨。
“自己上来。”岸上那人道。
片刻之后，陆扬来到了岸上。
绳子的另一端，绕过一块巨石，打了个结，抛在地下。
巨石旁边，老者抱着一张琴，小心地拂拭干净上面的雪，装入琴囊中，背在身后。
“身手不错么。”老者打量着他。
“前辈可能救她？”
“我看看。”老者的手枯瘦修长，仿佛竹枝般枝节嶙峋，轻轻搭着沈紫玉的腕脉。
陆扬紧张地注视老人的神色，生怕这一丝希望又复破灭。
良久，老者长叹一声，道：“钩吻之毒，竟厉害至此。”
“前辈可能救得？”
老者冷笑道：“救人么，自然救得。只是，我与你非亲非故，却不能白救。”
“前辈想要什么？”
“一命换一命。”
“什么？”
“去提了邵恩铭的人头来，我便救她。”
“前辈……”
“怎么，不愿意？那你等着与她收尸便了。”
陆扬急道：“求前辈无论如何救救她，除了这一件，无论什么事情我都应允，哪怕是我的性命。”
老者古怪地一笑，道：“那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什么？”
“一命换一命，你自己的命也是一样。”
“陆扬并没有什么地方得罪过前辈，却是为何？”
“就因为你是邵恩铭的徒弟，便已得罪了我。”
陆扬默然。
“怎样？”
“好。只要前辈医好了她，陆扬自刎便了。”
老者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陆扬慌道：“前辈留步！陆扬既已答应了前辈的条件，前辈为何反悔？”
“你答应了么？不过想要骗我的解药。等到医好了她，这笔债又上哪里讨去？”
“前辈……”
“怎么，不想救她？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耽搁半个时辰，只怕神仙也难救。”
陆扬长叹一声，道：“好。”
老者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陆扬轻轻放下沈紫玉，在她耳边低声道：“你，保重。”
沈紫玉安安静静的，好像是睡着了。
陆扬站起来，直直地盯着那老者，道：“你说话可要算数。”
老者道：“我对天发誓，若不能救活这位姑娘，我死无葬身之地。”
陆扬笑道：“好，拜托了。”
他回过头去，最后看了沈紫玉一眼，缓缓抽出了佩剑。
“别了，紫玉。”陆扬默默在心里这样说着，一咬牙，剑锋向自己颈间抹去。
手臂忽然间一阵酸麻，手一松，长剑落地。
陆扬愕然道：“前辈，你这是何意？”
“何意？”老者冷冷一笑，扬手便是一个耳光。
陆扬浑浑噩噩，竟没有躲开，重重挨了一掌。
“酒醒了么，你说我是何意？”
老者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丢给他，道：“瓶中药与她服下，回去以后，照纸上的方子，调理五日。”
说完，老者扶了扶背上的琴囊，拄着竹杖走向茫茫雪海。
“余庄主！”陆扬猛然醒悟。
老者回头道：“年轻人莫要自轻性命。放心，祸害活千年，你师父活得好好的。带她回去吧。”
说完，余成缓缓走向远方。
白雪皑皑，一望无际，老人蹒跚的背影显得那样的渺小。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遥遥的，歌声飘渺而来，凄恻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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