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骤然下了场暴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留下满地残红。
侍女依旧捧了巾栉,请沈紫玉梳洗。用过早点,庭中水痕已然半干,风过厅堂,日色微醺。新蝉叫起了初夏的第一声,抖抖瑟瑟,时断时续。
沈紫玉在这静谧之中,却莫名地越来越不安起来。
王府上下若无其事的样子,大约局势已定。余兴悄悄来告诉她,城中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巡城的军士略微多了些,仓促之间也打探不出什么。至于王府之中,萧仪不曾回来,周常也不知去了何处,其余一切如常。
沈紫玉漫不经心地听着,心里想着昨夜的事情。谢朗不辞而别,想不出道理。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为何咫尺之遥,自己毫无觉察?若说不喜横生枝节,心里恼了,何至于弃她不顾?要带自己走的是他,中途而废的也是他,怎样也不合情理。
两个人中间隔着这许多年,沈紫玉发觉自己仍旧如儿时一般,看不懂大师兄的心思。
他改名岳良,自然是为了避祸。习武之人以己之长谋一份生计,投身王府,说来也无可厚非。何况,师兄是有家室的,并不能恣意浪迹江湖。
沈紫玉忽然一怔:家室……家室?她记得,师嫂并非武林中人,只是一个不会武功寻常女子,说话细声细气的,手里时常牵着个不安分的孩子,唤他宁儿。小宁儿那时也不过三四岁的样子,虎头虎脑的,一刻也不肯安静,闹人得很。谢朗一直不肯相认,她也没有机会问一句,嫂子和侄儿如今可安好。
他不肯相认,许是为了隐瞒身份?可小师妹怎么会向外人泄露师兄的秘密。他肯劝她离开,又试图带自己脱离险境,又何曾顾忌过自己身份被人知晓。
萧仪不晓得他的底细,但如此信赖,肯将后宅托付给他,这么紧要的时候,用人之际当不会放他无事乱走,他却弃之不顾,终究算是背叛了。
“背叛”两个字从心底里冒出来,沈紫玉忽然想起来萧仪曾无意提过的一句,这府中他无人可信,宁可用蔡祥这个素不相识之人。
莫非……
沈紫玉打断了余兴絮絮不休转述的市井传言,急匆匆走出去,想寻人打听下消息。可急切间又去哪里找熟识之人,前后打了几个圈子,不是遇见些不相干的丫鬟婆子,便是陌生面孔。自己不过是个暂居的尴尬客人,贸然开口多有不妥,一时无计可施。
正在焦躁,苏盼盼带着几个侍女遥遥走了过来。沈紫玉仿佛看见救星,迎上去,道:“苏姐姐,外面怎样了?”
苏盼盼亲热热挽了她的手,道:“怎么急成这个样子,这可不像你了。”
沈紫玉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整日困在这深宅之中,着实有些坐不住。”
苏盼盼笑道:“谁能困得住我们威风凛凛的沈女侠。”话甫出口,突觉不妥,忙又道:“乱了一夜,总算是消停了,你也不必担心,大局已定,一切顺利。”
沈紫玉道:“昨夜的刺客,究竟是什么人?若不是他自己退去,只怕我也未必能拦住他。殿下身边的人手还是太少——我听闻岳统领是府中第一高手,关键时刻似乎不曾看见此人。”
苏盼盼一愣,道:“岳良身手是极好的不假,第一高手却是谁乱嚼的舌根?殿下武功上不甚热心,第一第二这种名头久未曾听见了。说起来我也是两日不曾看见他,大概殿下另有差遣。”
沈紫玉听了沉吟不语。
苏盼盼以为她仍在忧虑,压低声音道:“如今宫中重病垂危,东宫调不动禁军,整个京城都在殿下掌中。不过一个孤身的刺客,掀不起多大浪花,你且放宽心。”
沈紫玉心知再问不出,只得一同走回去。
余兴也留意打探,总算男子说话容易些,可问来问去,上上下下竟无一人知道岳良的去向。
到了黄昏时分,院中侍女忽然匆匆走进来,对苏盼盼道:“姑娘可曾听说了,岳统领出事了。”
苏盼盼一怔,问道:“怎么了?”
侍女道:“外面都在说,岳统领是东宫的奸细,殿下震怒,一大早人已经派出去了。”
苏盼盼吃了一惊:“岳良侍奉殿下多年,妻儿都在京中,如何会是他。”
“可不是,当初殿下从苏州回来,府中闹了好些日子,最终不了了之,任谁也想不到竟是他。现在怎样了?”
“详细的却不知道,只是听了一耳朵。”
后面的话沈紫玉不曾听见,顾不得与苏盼盼打声招呼,仓皇出门,茫然四顾,想了一想,往侍卫值宿的偏院走去。无论谢朗做了什么,她都无法坐视。
一路上所有人都暗自奇怪地看着她,府中女眷除了最底下传话办事的丫头老妈子,是断不肯到一群大男人的居所来的。男女有别,尊卑不同,往来的人大都认得她是萧仪的贵客,也不敢相问。
沈紫玉已然有了主意,顾虑太多是不成事的,趁着自己还端得起架子,不如直截了当问了消息。萧仪既然差了人出去,必然瞒不住其余侍卫。自己与谢朗明面上甚少往来,可以说毫不相干,未必不能打探出些有用的东西。
门便在眼前了。身后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沈紫玉心里想着事情,停下脚步回头张望。
蔡祥带着一队侍卫匆匆走过来,队伍不甚齐整,似乎带着什么东西。看见沈紫玉,止步行礼,道:“沈姑娘如何到这里来了。”
沈紫玉笑道:“蔡统领这是打哪儿回来,今夜当值么?”
蔡祥道:“奔走了十几个时辰,好容易有了结果,回来交差的。”
“如今蔡统领越发忙碌了……”沈紫玉随口说着,往后面看了一眼,两个人抬着个网兜,似乎是个病人在里头,“这是怎么了?”
蔡祥道:“一个罪人罢了。里面还等着交割,稍候再与姑娘详谈,暂且告辞。”
沈紫玉只得打住,让在一旁。
侍卫们打面前一一走过去,网兜里忽然一挣,露出张熟悉的面孔。
沈紫玉瞬间脸色煞白,狠狠掐了自己掌心,惊叫道:“岳统领?”
蔡祥回过头来,道:“姑娘识得他?”
谢朗并未被捆绑,人却是醒着的,衣衫上微微有些血迹,神情木然。沈紫玉强自按捺住自己的慌乱,缓缓道:“他常在后宅巡视,怎会不认识——他究竟犯了何事?”
蔡祥犹豫了片刻,方道:“私通东宫。昨夜事泄,趁乱想要出城,几乎被他逃脱,弟兄们好容易才拿住。”
沈紫玉道:“竟有此事?教人难以置信。”
蔡祥道:“未经审讯,我也不知内情,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沈紫玉听了心中一动,又道:“蔡统领,我有一件事情,想请你通融片刻。”
蔡祥忙道:“姑娘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如有效劳之处,姑娘尽管开口。”
沈紫玉看了谢朗一眼,道:“我有些私事,想要跟此人说两句话,不知能否允准?”
蔡祥踌躇道:“这……本也无可厚非,只是岳良身份非比寻常,万一……”
沈紫玉笑道:“还怕我放走了他不成?”
“不敢不敢。”蔡祥惶恐道,“姑娘请便。”一摆手,两人放下网兜,谢朗就势倒在地上,皱了皱眉,也不做声。
沈紫玉又道:“事涉后宅,请诸位许我与他单独说两句话。”
众人互相看了看,齐刷刷望向蔡祥。
蔡祥有些为难,终究还是令众人退开三丈之外。人虽走开,眼睛却盯着这边不放松。
“朗哥哥,你怎样了?”沈紫玉低声道,俯身去拉他,触手却软绵绵的,心中大惊,抓起他的右手。腕子上一道不甚长的伤口横着,血迹半干,看着并不起眼,却惊心动魄。
谢朗抽回了手,开口道:“你何必如此,毫无益处。”
沈紫玉垂泪道:“他们竟然下这么重的手。”
谢朗淡淡地道:“不必看了,手脚筋脉都已断了,我现在已然是个废人。”
沈紫玉扯住他的衣角,终究没有勇气掀开来看,默默拭了泪,道:“昨夜的刺客,你认得的?你在为太子做事?”
谢朗叹了口气,道:“是我失算了,不曾想那边寻不见我,疑心泄露了消息,提前发动,你又……还说这些做什么。”
沈紫玉这才明白,昨夜谢朗未曾说出口的究竟是什么,那一步迈出去,便没有回头的机会。想了一想,道:“等着我,我会救你。”
谢朗苦笑道:“没用的。我只想求你救救嫂子和小宁儿,如果你还肯认我这个师兄的话。”
沈紫玉强忍住的泪水又在打转,颤声道:“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我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要你们平安。”
谢朗怔了怔,道:“原来你从未怀疑过我么?”
“什么?”沈紫玉不解其意。
谢朗无声地笑了笑,道:“是我,是我毒死了余庄主,是我断了沈家最后的生路,你竟然一直信我。”
沈紫玉愕然。余兴提起的那些疑点,她从心底里觉得并不可信,却知道余兴没有必要骗她,这中间大约是有些误会,却从不曾想有一天谢朗会亲口告诉她。
“究竟为了什么,你有什么苦衷?”
谢朗低头不答。
“好,你现在可以不说,我也不问。”沈紫玉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所求我都答应,只是希望再见面时,你能原原本本告诉我。”
蔡祥已然等不及,慢慢走过来,谢朗便不再说话。沈紫玉低头施了一礼,看着地下。众人的脚打眼前一一走过去,带着谢朗远去。也不知蔡祥是否看出了她的异状。
萧仪不在府中。苏盼盼告诉她,皇帝病重,萧仪在宫中侍疾,非常时期也是以防万一。
此时宫门已闭,除非萧仪下令,不会为任何人开,便是紧急军情也不会放入。端王亲信之间自有联络之法,只是事设机密,苏盼盼也不知晓。若是周常在时,还能通一消息,此刻他大约跟在萧仪身边,遥不可及。
沈紫玉闻言,转身便走。
苏盼盼追上来,道:“宫门寅时方开,殿下何时出来却是说不准。你有什么事情,不如明日令人通传。”
沈紫玉道:“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一刻也等不得。”
苏盼盼一面叫人准备车马,回头道:“你打算这样在宫门口抛头露面么?如此不合礼法,坐了车去。”
沈紫玉一转念,果然觉得不妥,只得随她安排。
苏盼盼又唤了两个侍女提灯跟着,看着便像官宦人家的女眷,不那么奇怪了。
马车驶过长街,停在城墙巨大的阴影底下。车上有王府的徽记,卫兵不曾盘问,任她停留。
皇城恢复了恢弘气象,深夜也灯火通明。一队一队铁甲金戈从墙后走过,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三趟。
从初更到五鼓,鸡鸣渐起。门前聚集了些穿着朱紫衣裳的官员,奴仆环绕,静悄悄的一大群,蠕蠕而动,依约低语。侍女偷偷掩着嘴巴打哈欠。
巨大的城门轧轧开启,朝臣们鱼贯而入。
侍女上前与守卫交谈了几句,回来禀道:“他们也不知道殿下如今在何处。有人曾看见陛下跟前的太医出去,这个时候除了面见殿下,无人敢轻易离开皇城。殿下大约已然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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