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七章 江清月近人

雾茫茫不辨西东,雨珠细密密遮也遮不住,直渗入每一寸肌肤中去。陆扬不停地在雨雾中走着,仿佛一停住,便会被什么撵上来,扼住咽喉。行人擦肩而过,怪他步履匆匆。身侧语声嘈杂,恍如千里之外,明明听得真切,却又浑然不曾入耳。

也不知兜了多少圈子,雨已然住了,渐渐的风起,吹得桅杆上的旗子懒洋洋的动。远远的有人叫道:“三哥——”

叶柔望了大半日,方才看见陆扬慢慢地走回来,手里仍旧打着伞,身上却湿透了,奇道:“雨早已停了,你拿着它作甚?”

“是么?”陆扬如梦中初醒,这才发觉已然回到码头,果然云收雨住,便收了伞,走上船来。旁边一双手接了去,默默不作声。

叶柔却侧过头看了一眼,皱眉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陆扬本不曾留意,这才发现是阮小怜。从苏州扬帆,沿着运河北上,因风色不好,便在此处停泊,她也不曾下船。

阮小怜捧着**的纸伞,水珠沿着手腕滑落到衣袖上,斑斑点点洇了一大片,轻轻地道:“我实在无处可去了。”

她这两日着实殷勤,小意儿侍候陆扬,叶柔早看在眼里,撇了撇嘴,道:“我们总不能一直带着你,趁早寻个去处。”

阮小怜低下头,道:“我的事不要紧,公子的衣裳湿了。”

叶柔一看果然,便推了他一把,道:“去换换。”

陆扬便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阮小怜跟了进去。叶柔站在原地,冷笑一声,翻了个白眼。

陆扬神思不属,解了湿衣丢下,却不曾取了更换的衣物出来,手边空空如也正在尴尬,屏风外面递进来一方手巾。接过擦干了头发,干净衣裳已经等在那里。

收拾停当走出来,阮小怜静静立在门口,面对门外粼粼水波,船微微摇晃,有些立足不稳,用单弱的肩膀倚着门框,襟袖飘摇仿佛风中芦苇。

陆扬道:“多谢。”

阮小怜回过身来,欲语又止,眼波盈盈含烟带露,神情凄楚。

陆扬从未留意过她,此时想来,一个女子孤身逃出,无依无靠终究可悯,便道:“你可有亲友投奔?若是路远不便,我差人你一程。”

阮小怜低下头,轻轻道:“我自幼便落在烟花之地,家乡父母全然不记得,连妈妈也不晓得我是被拐了来的,还是被爹娘卖掉的。从来所识除了姐妹便是恩客,自从被余家赎了身,也再无来往。亲友又打哪里谈起。”

陆扬叹了口气,道:“既如此,便先留下,什么时候有了去处再行区处。”

阮小怜道:“公子心绪不佳,还要为我烦恼。小怜命苦,一无所长,也并无他想,只求为一侍婢足矣。”

“阮姑娘既来到船上,便是我的客人,不必如此。”陆扬说着,唤了张梧亭过来,为她安排住处。

转眼暮色已深,船上自带着厨房,各处饭菜香气飘起来。陆扬没什么胃口,独自踱出来,走到船尾去,望着远处出神。

风吹得雾散,月挂中天,上下澄明一片。明日便要启程,离开此地。此时一轮月,皎皎如飞霜,冰冷刻骨。再没有理由停留,再也没有来日可期。背后隐隐人语喧腾,远处星星点点灯火映水,仿佛隔着一万年的轮回,遥远而陌生。

也不知过了多久,轻轻的脚步声走过来,停下来迟疑了片刻,终于在身后停住,低低唤道:“公子——”

陆扬回头,阮小怜提着个盒子,道:“公子这一整日大约没吃什么东西,我去厨房拿了些消夜……”

“有酒么?”

“有,只是……”

陆扬伸出一只手。

阮小怜只得放下食盒,取出一只瓷壶来递给他,一面道:“空腹饮酒伤身,公子不如先吃些东西。”

那边陆扬一壶酒已然下了肚,抬脚走去厨房,又搬了一整坛回来。

阮小怜默默接过来,拍开泥封,用长杓舀出来倾在大碗里。陆扬端起来,一饮而尽。

阮小怜叹了口气,道:“独饮无趣,我弹个曲儿给公子解闷可好?”

陆扬不语。

阮小怜回房抱来一面琵琶,转轴拨弦调了调音。泠泠琴声叮咚,水面月光跳跃,粼粼泛起清辉。

陆扬抬头望向长空,明月在微云中缓缓潜行,却又始终停留在原处。

阮小怜所弹不知是何曲,只闻琴音凄切,徘徊流转,如群星纷纷摇落,渐渐变作漫天风雨,嘈嘈切切纷繁错落,满山竹海泛起波涛。正到好处,忽然风雨骤止,万籁俱寂。

叶柔大步走过来,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阮小怜放下琵琶起身施礼。

陆扬已有四五分醉意,皱眉道:“我让她留下的,怎样?”

叶柔看着他莫名的来气,大声道:“如今梦儿下落不明,三哥不去寻找,倒与这来历不明的女人厮混起来。”

陆扬双眼迷离,放下酒碗,道:“她自下落不明,我自厮混,有什么相干?”

叶柔万不想他说出这句话来,急道:“三哥当初与她何等要好,怎么说这样的话,往日的情分都忘了不曾?”

陆扬道:“什么情分,我记不起了。”

叶柔想起这几日一提起柳梦,他总是敷衍,忽然便明白了些什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陆扬,道:“我竟不曾想,你是这样薄情的人。”一跺脚,转身跑了。

阮小怜欲待追去,却被陆扬拦住,道:“过一会子就好了,不必管她。”

阮小怜只得重又坐下。

陆扬摇摇晃晃站起来,望着水中支离破碎的明月,喃喃道:“薄情……薄情?”忽然一扬手,酒碗咕咚一声砸在水面上,明月顿时散作千万点银星,跳跃不休,半晌,渐渐又聚拢回半片孤光,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水珠溅起来,落在眼睛里,慢慢滑下来,沁凉的一片,陆扬用袖子拭了拭,眼前却越发迷蒙。

张梧亭过来禀告,说叶柔独自下船去了。

陆扬揉了揉眉心,闷闷地道:“叫人跟着,等气消了,送她回去。”

张梧亭答应着去了。

杯中酒重满,江上人俱静。阮小怜道:“公子想来有自己的的难处,叶姑娘大约并不知道。我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原不该多问,但看着公子这样难过,想要做些什么为公子解忧,却什么都做不了。”

陆扬道:“她什么都不知道,我原不该怪她。可是,她说的那些话,却在剜我的心。”

“公子自然不曾忘记。那位梦儿姑娘,想来是辜负了公子的一片情罢。”

“我与她……”陆扬望着江面,缓缓道,“原是我错了,不该贪心,令她为难。如今她既已平安喜乐,我本该心满意足,却又为何……”说到此处,哽住了难以为继。

阮小怜怔了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却听他又道:“阮姑娘,这世上可有什么法子,教人忘记往事么?”

借着月光和隐约灯火,陆扬双颊连着眼尾都已可见通红,双眼迷离似哭似笑看着她,又像在望着遥不可及的远方,已然醉了。

阮小怜叹了口气,道:“若想忘记什么,总会忘记的,忘不掉的,大约是不想忘记罢。”

“你说的对。”陆扬点点头,道,“我确是不想忘记。”端起酒杯,重又饮尽。喝得急了,忽然呛住了,用袖子掩着,咳个不住。

阮小怜轻轻拍着他的背,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扬缓了许久,方才直起腰来,晃了晃酒坛子,已然空了,便站起身,摇摇晃晃往回走。

阮小怜扶着他回房间躺下,灯光下,一眼瞥见他袖子上隐隐暗色,星星点点都是血迹,吃了一惊,张皇无措吹熄了灯,逃也似转身,却被他一把拉住。

“紫……”陆扬含混地唤了一声,只听得第一个字,后面却忽然缩了回去,微不可闻听不清是什么。

阮小怜定了定神,回身道:“我在。”

“你……别走……”

陆扬力气甚大,阮小怜挣之不脱,只得俯身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我就在这守着,不走。”冷不防被他一拉,立足不稳,半个身子伏到床上。肌肤相接,陆扬的胸口缓慢起伏,带着酒气的呼吸触在脸颊,令人无法喘息。

阮小怜叹了口气,道:“公子要什么,想喝水么?”

“我……舍不得你……”陆扬紧紧揽着她的肩头,良久,忽然推开她,喃喃道:“若你能……开心一些,便忘记我,再也不要回来。”

阮小怜愣愣地站着,忽然便没了主意。月光洒进窗棂,陆扬满面泪痕,闭着眼,已沉沉睡去。她见过这世间无数张面孔,也看过无数个醉酒的人,早已厌倦了逢场作戏,此刻却为一个初识不久的人停留,忍不住拿了帕子,替他擦拭。

那张面孔并不十分俊美,清秀的样子,睡着的时候还残存着几分稚气,冷淡疏离于尘嚣之外,仿佛温润美玉,不夺人眼目,自濯濯高华。指端触及的温度,总令人十分不忍。

阮小怜收起帕子,走出门去。

月下江河千里,水天一色,漫漫无际。

迎面风有些凉意,透过单薄的衣衫直侵肌肤。阮小怜抱着膝盖,在门外痴痴坐着,直到月落星残,东方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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