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颀人如其名，体貌修伟仪表堂堂，一阵风似的走进来。
沈紫玉往日见他，大都隔帘匆匆一瞥，不曾过多留意。此时看去，他虽在盛年，双鬓已有白发，眉间刻着一道深痕，总有一种在忧愁着什么的神色，面上却挂着笑。不过这笑容浅淡敷衍得很，显见两位不速之客并不十分受欢迎。
略微客套了两句，罗颀便径直问道：“二位驾临鄙号，不知寻罗某人所为何事？”
程冉未曾答言，沈紫玉起身道：“罗掌柜，我们打苏州来，有些事情需要请大掌柜相助。不相干的人，有些不便，请单独说两句话。”
罗颀皱了皱眉，挥手屏退左右伺候的下人，连孙茂才也避到廊下。
沈紫玉上前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从袖中取出一块腰牌，递给罗颀。
这牌子乃是余家庄出入所用，见牌不问无须通名，只有内里亲信之人方才能有，便是司徒长青也是不能得的。原本余芷这样的身份也用不着，但沈紫玉常年蒙面少有人认得她，又时常避着人出入，为着方便起见，余成便特意给她留了一块。此时却别有妙用。
罗颀自己虽不曾有，也认得这腰牌，验过了无误，道：“罗某失礼了，不知二位如何称呼？从前倒从未见过的。”
程冉道：“这是东院的管事娘子春柳姑娘。在下程冉，从前在外头跟着少爷，久闻掌柜大名，却无缘谋面。”
余蘅往年不理事务，连带着底下人也都少见面，罗颀闻言疑心又去了几分，顺口道：“程爷如今大概高升了。”
程冉笑道：“大掌柜客气了，叫我程大便是。自打少爷成亲，里头采办上缺人手，便调了我进去，高升谈不上，倒着实忙得很。”面上谦逊，言语间却将尾巴翘到了天上。
罗颀只是微微一笑。
又说了些闲话，沈紫玉见时机差不多了，便道：“此次贸然拜见大掌柜，实是有一件事情相求。”
“姑娘请讲。”
沈紫玉顿了顿，道：“前些日子，少爷在外头瞧见个番邦的舞姬，回来之后一直念念不忘，只可惜那女子已属他人，求之不得。”
程冉低着头，手心里捏着一把汗，偷眼去看，罗颀正襟危坐，看不出什么神色。
“打那以后少爷便动了个心思，想要寻一位美貌的西洋女子为妾。思来想去，与其找外头的，倒不如问自家人的好。大掌柜属下船队常年出海，想来应是是容易得的。”沈紫玉说完，静静看着罗颀。
罗颀默然。
一时房中无人做声，程冉暗暗拿脚趾抠着地，仿佛能挖个地洞出来。
沈紫玉又道：“此事要瞒着少夫人，所以差了我们两个不显眼的出来。望大掌柜在事成之前口风紧些，免得少爷后花园倒了葡萄架，可就难收场了。”
半晌，罗颀方道：“离出海还有些时日，余家并不曾做过贩卖人口的生意，这样的女子不是一时半刻便能寻来的。”
沈紫玉道：“也不急在这一时，或者我二人随着一同前往，也是使得的。”
罗颀皱眉道：“海上风浪凶险，不是儿戏，姑娘身子贵重如何去得——这样，往日有往来的几家大客商，记得似乎谁有些门路，却不知详情，容我问一问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二位先在这里住下，若有消息，再来请教姑娘。”说着，拱一拱手，径自离去。
程冉长出一口气，低声问道：“接下来该如何？”
“且看着。”
孙茂才走进来，堆着一脸笑，道：“适才不知二位身份，多有怠慢，失礼了。”
程冉仍旧板着一张脸，道：“好说，好说。”
“二位远道而来，想来也乏了，先去下处歇息如何？”
程冉便看着沈紫玉。沈紫玉道：“好，确是累得很，先安置下来罢。”
孙茂才便带着二人去了后面，一面道：“钱庄地方狭小，比不得苏州，请姑娘将就些。”
到了晚间，罗颀未曾露面，便是孙茂才叫了一桌宴席亲自送来，跑前跑后分外的殷勤。连程冉的面孔都板不住了。
沈紫玉仍旧淡淡的，随便聊了几句，便打发了他。
孙茂才也无不悦之色，仍旧笑嘻嘻的去了。
第一日便这么胡乱混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孙茂才过来问安，随口客套了几句。沈紫玉也不与他客气，要东要西开了好长一溜单子，仍旧打发了他。
孙茂才拿着单子有些不知所措，从东海的明珠，到西洋的花露、香粉，极其琐碎又价值不菲，只好讪讪的来问罗颀。
“你问我？”罗颀冷冷道，“我这里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孙茂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东家有什么烦心的事情？”
罗颀按着额头，合上账册，蓦地站起来，把笔往案上一拍，怒道：“都多大的人了，一点正经事情没有，花街柳巷倒是跑得勤。成亲不到一年，娇妻美妾还不知足，要什么西洋女子，我去哪里给他寻这样的美人！到底是开钱庄，还是开窑子？”
孙茂才吓得一哆嗦，才明白骂的不是自己，但这通肝火却不全是冲着两位苏州来使，自己那点心思如何瞒得过这一位的眼去，战兢兢不敢则声。
“余家这以后，可如何是好啊。”罗颀叹了口气。
孙茂才哪里敢接这个腔，大气也不敢喘。
发作一通，隔夜的火气大概是耗得差不多了，罗颀回头看了看孙茂才，道：“罢了，要多少，自去柜上支，回头报个价目给我，也不差这点银子。两位祖宗且供着罢，能怎么办。”说着，随手写了张条子丢给他。
孙茂才喜出望外，又不敢露出，诺诺连声，抱着纸条告退。
有钱万事不愁，但东西买回来还须些时候。罗颀不肯出面，孙茂才只好仍旧支应着。
午后再见，沈紫玉态度和缓了些，留着他喝了杯茶，坐着说话。连带程冉也有了些笑容。
孙茂才有了银子撑腰，便有了底气，谈笑自如。
沈紫玉未再管他要什么东西，反而拉起了家常，从此地物候特产，到港口见闻海上传言，兴致甚浓。
孙茂才本便健谈，又有意巴结，陪着她东拉西扯也不觉厌倦，渐渐话题扯到苏州去了。
孙茂才笑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是好去处，我却只去过一次，还是跟着大掌柜，也不曾好好逛过。”
程冉道：“大年下冷得很，春秋两季才是好时候。”
孙茂才满眼向往，道：“若能得闲便好了。”
沈紫玉笑道：“回头我们的差事结了，让大掌柜给你放上半月假，跟我们一道回去，教程大带你逛逛。”
孙茂才不知她是说笑还是认真，心里动了动，忙道：“这如何使得，前头事情多……”
沈紫玉哂道：“怎么使不得，钱庄离了谁便要关门么？若是凑巧，少爷说不定能见见你呢。”
孙茂才大喜，连忙称谢。一个小小掌柜，做到头也不过是个掌柜，若能得东家赏识，一步登天也不是不可能的。罗颀便是入了余靖的眼，方才能做到如此地位，现成的例子在前头，不免令人遐想。
沈紫玉暗笑，又缓缓道：“说起来苏州，我倒想起来一件事来。”
“姑娘想起了什么事？”
“去年……哦不，大约是前年的事情了，老爷吩咐大掌柜安置的那几个人，如今怎样了？我们走之前还听少爷问过一句。老爷只说有大掌柜安排，一切妥当。却不知是怎么个妥当法。”
孙茂才一愣：“姑娘问的是哪一桩事情，我竟一时记不起。”
沈紫玉漫不经心地道：“就北边来的那几十号人，大约你不知道罢。”
孙茂才想了一想，笑道：“钱庄上下的事情，便没有我不知道的。只是时间久了容易记不起。为首的可是姓聂？”
沈紫玉心中大喜，自己赌对了，义父果然将卧虎寨一干山匪丢给了罗颀，面上却不带出，淡淡道：“似乎是的吧，我也不记得了。”
“这起子事当初还是我经手的，一大帮子人，又不能惹人注意，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如今这帮人在松江府，开了家小小的镖局，替人送送不值钱的货物。大掌柜叫我不要多过问此事，去松江府偶尔看见了，也当做不相识。近况如何却不知道了。”
“镖局？”沈紫玉噗嗤一笑，道，“倒有趣的很，不知道是什么字号。”
“镖局太小，并无字号，便叫做聂家镖局，不过跑跑腿，勉强糊口罢了。”
沈紫玉到此时，方才松了一口气，便将话头转到其他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了。目的既已达到，便不耐烦再理会此人，给程冉使了个眼色，教他支应。
应付到吃过晚饭，送走孙茂才，沈紫玉声称要拜远亲，独自出了门，将程冉留在了钱庄。
“我不需要你做得天衣无缝，只需支撑三日不露破绽，三日之后若有差池，随你如何向罗颀解释都无妨。那边事了，七日之内余家自会差人来请罗颀，若万一不成我无法顾及这一边，你只能自谋脱身之道。”
程冉颔首领命。
沈紫玉又一次踏入漆黑的长夜。前路愈来愈近，也越走越生疏，秋风拂面，露寒侵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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