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八十一章 飘如陌上尘

慢慢到了十月小阳春的天气,不甚寒冷,也少风雨,路途还算顺利。但沈紫玉却一天天开始虚弱下来。

沈翎不许她运功,内力却一天也不消停,自顾在体内蠢蠢欲动。整日昏昏沉沉,不时又寒热交迫,仿佛中了剧毒,却又不得解脱。剩下的那瓶解药只能缓解一时,只盼着与哥哥早日相会。

由于夜晚容易惊醒,发作又不分时辰,沈紫玉便总是要两间客房,命乔乔自睡。

女孩看在眼里,默默离开,并不多问。只是,深夜时分,沈紫玉偶然醒来,曾看见乔乔站在床前,一动也不动。

月色入户,只能看见昏黑中一双幽幽的眼睛,映照着月光,默默注视着她。不知那背后,有什么样的思绪。

沈紫玉觉得奇怪,只做不知。

北地秋风渐冷,离着归德府越来越近了。沈紫玉向人问了一个地方,离开大路,绕进了一座小镇。

走了半日的路,说不出的疲乏,勉力支撑着下马,向道旁的棚子坐一坐,想着讨一杯热水,歇息片刻再问消息。

席棚支着几根竹竿,仅能遮风雨,底下一张旧桌子,有简单的炉灶,几把陶壶,大约是个卖茶的去处。

这时并没有人在,炉火也黯淡,半红的炭灰温着水,微微冒热气,并不沸起来。里面连着一间茅屋,门窄窗小黑漆漆的不似待客的去处。

“请问下,有人在么?”沈紫玉这半日未曾说话,一开口声音低哑,微弱得连自己也觉诧异。

静悄悄无人应声。

乔乔叫道:“有人吗?”

“来了——”屋内答了一声,走出一个人来,道,“两位姑娘要什么?”

“倒一杯热水来。”沈紫玉桌子前面坐下来,努力平复紊乱的气息。

一只手端了粗瓷碗,轻轻放在面前。半碗开水晃晃悠悠,白汽升腾,熏着人的眼。

“请问下……”沈紫玉定了定神,抬起头,想问的话突然被堵了回去。

那人有了些年纪,身形瘦削,穿一身皱巴巴的衣衫,戴一顶褪色的帽子,静静看着她,似意外,似疑问,又有些怜悯,仿佛仍旧是十多年前初见的模样。

“四当家……”

什么也不必问了,全在眼前。

“小姑娘,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胡林义打量了下两个人,给自己倒了碗茶,拉了条凳子在对面坐下,“这丫头,跟你当年像得紧啊。”

当年的小姑娘早已面目全非,并不曾为他戏谑的语气露出一点笑容,只轻轻地道:“叔叔他,过世了。”也许日后,聂松会告诉他余成的身份,但沈紫玉这个时候,没有力气再多解释,便用了这样的称谓。

胡林义怔了一怔,道:“节哀。”

他仍记得那时的情形。那个人一路出手阔绰,行囊又沉重,虽然极其低调,却仍旧掩饰不住富贵气象,山下的眼线来报的时候,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

这人自称任成,江湖上并没有这么一个名字,脚步虚浮也不像习武之人,估摸着只是个过路的富商。一个病殃殃的外乡人,带着一个女童走偏僻的小路,是再合适不过的猎物。但不知为何,胡林义却总觉得此人有些来头。

聂松终究是失算了,峡谷之中堵住了任成,却折损了四个人。看着不起眼的一个病夫,寡不敌众毫无惧色,也没有好言相商破财消灾的觉悟,出手如电,几乎被他闯出山去。

聂松动了真怒,紧追不舍。任成气力不支,终于倒在山口,被卧虎寨拿上了山。

山寨上下鼓噪起来,要杀了此人泄愤。

聂松沉着脸,未有决断。

这个人倚着柱子坐在地上,面无血色仿佛下一刻就能断了气,也不求饶,目光冷冷谁也不看,明明是阶下囚,却隐隐有一种俯视众人的倨傲。

“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没有回答。

聂松终于失去了耐心,道:“拖出去。”

胡林义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却也不值得说什么。袖子忽然被人扯住了,小小的一张脸蛋,两只泪盈盈的大眼睛,凄凄惶惶地望着他,像一只小猫,跪在地上。

“求你们饶了叔叔吧。”女孩只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泪水涟涟,“都是为了我,叔叔才会伤人,他怕我落在别人手里呀。他只是我爹爹的朋友,为了从坏人手里救下我,才被人打成重伤,如今又得罪了你们,都该怪我呀。求求你们放了他吧,杀了我出气,好不好?”

女孩声音清亮,压住了所有的吵闹,众人都看着她,一时竟觉得有些道理。卧虎寨虽然规矩大,只取钱财少伤人命,更不掠卖妇孺,但寻常情形下,一个**岁的女孩子落入强盗手中,确是一件再糟糕不过的事情。

胡林义抱着胳膊,俯身看着她,道:“你是谁家的孩子?”

女孩放声大哭:“爹爹死了,哥哥也死了,我没有家了……”

再要问她详情,她却又抽抽噎噎语无伦次,不知道说的都是什么,听来倒是越发的凄惨。

偌大的山寨,这孩子不去求聂松,却独缠上了自己。胡林义暗暗诧异——不到半个时辰的光景,是如何看出他能说得上话的?

想了一想,终究开口道:“大哥,这人真实功夫不弱,怕是没那么简单。人死不能复生,若只为出口恶气,他一条性命不打紧,万一惹上了哪个武林世家,怕是会有麻烦。何况,山寨本有规矩在,杀了大人,这小姑娘不能留,不能放,也不能杀,要如何处置?”

聂松沉吟不语。

“算了大哥,这人病得也不轻,还不知能活几日,何必定要死在山上。”

聂松终于拍了板,卧虎寨放了人。多年之后旧账重又翻起。

小姑娘都会长大,还会记仇。当年的病夫竟与江南余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种下的根由最终还是还了回来,寥寥数语,卧虎寨分崩离析,远走避祸。

“四当家原来在这里落脚……过得可还好么?”聂松曾提起,分别的时候胡林义只带了随身行李,山上多年的积蓄,一毫也不肯要,孤身远走。

胡林义淡淡一笑:“我如今只是个卖茶的闲人,小姑娘莫要告发我的底细。”

沈紫玉知道他是说笑,歉然叹息,终究无话可说。

“大当家在南边开了个镖局,仍挂念着你。”

胡林义沉默半晌,才道:“安顿下来了,便好。”

沈紫玉端起茶碗,起身道:“我一直敬重四当家,并非有意为之,但却是这样的结果。到如今说什么也于事无补,只好敬四当家这一碗水罢。”

胡林义笑了起来:“你倒是越长越有意思了。什么样的结果?这么多年了,我也厌倦了。打家劫舍占山为王,迟早要有个终局,这样有什么不好。”

两只碗碰了一下,胡林义又道:“说正经的,我和大当家之间,早有分歧,并不是几句话便能凭空分拆的。那个时候,心里突然就冷了。你年纪还小,大概不懂。有些东西,渐渐消磨到一定的时候,便再也留不住了。”

不知怎的,沈紫玉忽然想起那满园早放的梅花来。这世间的纠缠,聚散离合,都容易慢慢变成不愿看见的模样。

“你打小便在这里,无有父母亲族,孤身一人要往何处投奔?”余蘅诧异道,“叔叔拿你当亲生女儿看待,我也从未当你是外人。余家可以供你一世无虞,若将来有了中意之人,你可以用余家大小姐的身份出嫁。为何一定要走?”

“庄主待我恩重如山,要我做什么都是应当。这许多年来,代替大小姐的身份,是我此生唯一要做的事情。但如今大小姐离开,已经不再需要有人顶着这个名字了。我已是无用之人,少爷若是有用到我的地方,我自会赴汤蹈火,若是无事,请放我自由吧。”

雁来轻轻说完每一个字,静静地看着余蘅,温柔淡漠。

她在余成身边长大,余蘅并不熟悉,仍存留着最初的印象。那时她与沈紫玉身材样貌都相似,穿一样的衣裳,远远看去便是一个人。年复一年,却渐渐有了不同。她比沈紫玉大着两岁,高挑一些,言语和缓眉目柔顺,仿佛永远也不会反驳任何人,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究竟是为了什么?余家仍旧是原来的余家,不会变改。”

“我确是没有别的去处,这么多年了,余家就像我的家。我却忘记了,如果没有这些,要去做些什么。人世间如此之大,我想去找回自己。”

沈紫玉不告而别,雁来又要辞去。若是叔叔在这里,不会拒绝她的吧?可她又怎会离开。

余蘅心头泛起一些不明不白的难过。

那些一直抵抗,渴望摆脱的,终于都离他而去,带来的却是无尽的茫然和无助。但他也无法强行留下雁来,没有理由,没有意义。

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在这个秋天里,余家庄主的丧事中,余家的大小姐,那个在飞雪之中倔强等待,众人口中来历不明的私生女儿,悄悄消失在这个世间,以悲伤过度的名义。世家、叔侄、堂兄妹,后人提起,往往猜疑到另一个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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