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八十六章 相思了无益

最后一缕霞光从被钉死的窗户缝隙里溜进来,映出一双幽深的眸子,带着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注视着闯入的蒙面人。

她原本便瘦弱,此时只剩了一副纤细的骨头,面色苍白,被囚禁在这斗室之中,仿佛千丈绝壁叠压的石头缝里,伶仃开出的一枝素兰。

没有惊惧,没有慌乱,洛明诚自己心里莫名的有些慌。

“你——是谁?”他压低了嗓音,问了一个没有道理的问题。

“我?是你编排出来的白狐啊,造化通灵无所不能。”沈紫玉伸出手指,抚过刀锋,停留在他的手背上,冰冷的,虚弱无力,没有一丝生气,“你想杀我,对么——灵犀?”

洛明诚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仿佛看见一条毒蛇,在面前吐了吐信子。所有的掩饰,都是徒劳。

沈紫玉轻轻一笑:“手无缚鸡之力,一个将死之人,你怕什么?”

洛明诚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也许他想做的事情,就已经足够心虚胆寒。既然已被认出,便不再掩藏,用自己的声音,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你知道我会来?”

“饮食汤药做不成手脚,你放心叫别人见我么?”

“所以,你是故意的?”原先的打算,确是全然落空,洛明诚叹了口气,“总是相识一场,我告诉你实话。堂主所求不能得,无论如何都会让你活着。我却是没有办法,那些事情但凡泄露出去一星半点,我只能一死。”

沈紫玉又笑了起来,“你那位主上怕我自尽,连一盏灯都不敢留下——我是在盼着你来呀。”

洛明诚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沈紫玉等了片刻,幽幽道:“还犹豫什么?我本就时日无多,若不是为了两个孩子,如何会苟活到现在受辱于人。你来,还是我自己动手?反正黄泉路上不独我一个,也不孤单。”

“此言何意?”

“你这个人虽然没什么趣味,到底不讨厌,陪我一道走,不好么?”

洛明诚猛然一惊,又向后退了半步。环顾四周,却并无异样,暗笑自己多疑——她若能做些什么,又怎会困顿在此不得脱身?

“你放心,我既然敢来,便不会有人知道。此间不会留下任何破绽,你的手段防不胜防,他只会怪自己哪里疏失了。”

沈紫玉抬眼看了看他,目光中带着几分悲悯,冷笑道:“到现在还不明白。唐璧的死你怕他知道,殷雪鹤和顾遥他不怕别人知道么?尤其是顾家,最终顾遥死在谁手里?任洪死无对证不假,我一时气愤杀了他,其他人都活得好好的,就真没有一点痕迹?”

一语惊醒梦中人,洛明诚愣在当地。山间的寒意顺着脚后跟,一丝一缕爬上来。

“利用我清洗异己,猜一猜,卲恩铭若是知道了,这师徒之情,能顾念几分,他薛谅又敢信几分?灵犀,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我死之日,便是你的死期——他不敢留着你,正如你不敢留着我。”

洛明诚脱口道:“一派胡言。”

“那你不妨试试看。”沈紫玉显得有些疲倦,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望着窗外黑黢黢的群山,淡淡地道,“我与他们师徒周旋,与你是无冤无仇的,言尽于此。这样不见天日活着,一刻都令人生厌,帮我解脱了罢。”

洛明诚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明知这女子心机深沉,说的话半个字都不能信,但他如何敢不信?蒋大夫命如草芥,自己又能重到哪里去。

玄武堂人数众多,上有越英、宁亦荣两位护法,是他的左膀右臂,下有无数会众仰望堂主垂青。他一个小小的部主,可承担得起这样重的隐秘?

“再有一刻钟,会有人前来巡视,你的时间不多了。”

洛明诚长叹一声,匕首入鞘,“你最好活得久一些。”

“怎么,这是你的请求?”

“我不能放你走,此处险峻,你这个样子走不脱的。”

“既然不想我死,那么,帮我送一个消息出去,兴许能有些用处。不过,我也不知道能撑到几时,你最好想想如何自保。”

洛明诚恨恨看了她一眼,切齿道:“我若是他,绝不会敢留着你。”

沈紫玉微笑道:“我会设法保下你,在他身边留一条噬主的狼,实在是件有趣的事情。”

洛明诚转身便走。

“慢着,把你的匕首留给我。”

“又要打什么主意?”

沈紫玉哂道:“怎么,还怕查到你?”

洛明诚无奈,只得丢给她。

蒙面人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去,没有惊动第二个人。夜色彻底浸透了每一寸角落,远处灯笼的光幽幽映进来,化不开浓浓的漆黑。

在这无人的暗夜中,沈紫玉再也撑不住从容的假面,一手支在地下,想要起身,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无影水果然名不虚传,纵然她身怀炼毒之术,不顾沈翎的告诫,都无法化解分毫,所有的尝试都是徒劳。

凝聚在丹田的毒,如同被强行拦截的大水,瞬间冲破一切阻碍,裹挟着旧日未清的遗存,更加猛烈地反噬了回来。

她赌对了,灵犀不敢试探薛谅的信任,正如他自己并不可信。但强行压制毒发,就像在烈火之中盖了一把湿柴,短暂的平息之后,一发不可收拾。

四肢百骸经脉都干涸凝滞,胸中一口气渐渐冻成寒冰,手腕仿佛撑在棉花上,不停地下沉,眼前朦胧的一切,都渐渐溶解。青山不言,星辰恒在,生逢朝暮,渺若微尘。

洞穴里的水漫上来,冰冷刺骨,九幽黄泉的路,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醒来时她看见的是一脸怒容,“若我不曾救你,或者一时不知如何唤你醒来,又该如何?”

“那便是我的命罢。”

江南连绵的雨又笼罩了天地,曾经在雨中狼狈而来的少年,打着纸伞,转身慢慢走远。

“三哥……”那一声无法出口的呼唤,从深渊里浮上来,手臂无力地伸出去,试图握住这根渺茫的稻草。

“我在。”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拉紧我。”身后乱石坠落,火光熄灭了。

一只宽厚的手掌轻轻握住她的手,熟悉的气息围绕过来,紧紧裹着她。一声,又一声,节律而稳重,那是什么,深夜的滴漏,檐下的春雨,还是……心跳。

她用尽全部的力气紧紧拥着这幻象,暖意像藤蔓一样缠绕,从指间蔓延到心口,又慢慢散入经脉,渐渐填满所有的空虚。那些被深深埋藏,无法触及,假装已经消散的,挣脱所有的束缚,破土而出。

“不要走……”她喃喃道,“我没有办法不思念你,多陪我一会……好么……”

“我在这里,我不走。”

沈紫玉轻轻笑了一下。也许这样沉沦是命中注定,多好,再多一会便好了。

唇边似乎触碰到了什么,干涩麻木的舌尖忽然被浸润,清冽甘甜却不寒冷,带着淡淡的花香。饥渴早已觉不出了,仍旧迫不及待吞咽下去。

她看着自己,眼前的迷雾似乎散开一些,那身躯靠在一个影子的怀里,单弱又无助,这是谁呀?自己为何困在这里?

“紫玉,你觉得好些了么?”

这声音好生熟悉,她忽而便觉得自己仰面躺着,身上似乎压着千钧重的铁块,那人影隐隐约约的,看不真切。

“我……没事……”是谁在答话?

“再忍一忍,只要半日,等着我。”

“我一直在等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

有温热的水滴落在额头上,让她又迷乱起来。她在等谁?他又知道什么?是谁的胳膊抱着她?

暖烘烘的,像仲春二月没有风的午后日光,令人微醺。困倦漫上来,盖过了一切。

刺眼的明亮,红彤彤的,一面燥热,一面阴冷。

沈紫玉从昏睡中醒来,被炽烈的日光晃了眼。万里无云的深秋,朝阳单刀直入,撬开了囚室的窗,强行铺在地上。

一室四壁,蒲团在身下,大门紧锁,她仍旧独自困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变改。

原来,只是一场幻梦。

她活了过来。这个夜晚里,她依靠的,信赖的,在白昼下都化为了泡影。她怎么能,又怎么敢有所期待。

原先凝滞不通的经脉,内息流转,隐隐生出极微弱的真气来。万丈冰原裂开了缝隙,于死寂之中生出一线生机。

闭目调息内观,这一丝真气散落在各处,凝聚不起。禁制仍在,只是平静了许多,不再折磨她。试着运功,倒也不是那样徒劳无功,只是如力撼巨石,微有松动,仅此而已。

脚步声响起,穿过长长的木栈道,在门外停住。咔哒一声,钥匙插入锁孔,门被人打开。

“姑娘,我家主上有请。”

归德城不大,很容易便问到了地方。一间静僻的客店,坐落在老街上,也不知道开了多少年,半城的人都知晓。

雁来走进去,向掌柜的打听消息。

乔乔牵着踏雪等在街上,踮脚向里张望,忽然有些忐忑。掰手指算着,约定的日期已然过去了一旬有余,却不知沈翎是否仍旧等在这里。

楼梯上走下来一个人,身形修长,面色冷峻,手里捏着件东西,急急问道:“店家,适才谁来过我的房间?”

掌柜的诧异道:“我一直在这里,并未看见什么人上去呀。”

“那你可听见过有什么动静?”

“可是失了什么物什?这附近一向太平,先生也在小店住了半月了,当是知道的。小店安静,什么响动很难瞒得过人,全然未曾听见什么。”

那人又看了看手里的东西,眉头锁得更深了,忽然似有所感,抬起头,与一个女子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雁来走上前,施了一礼,道:“敢问可是秦公子?”

谢宁骤然看见那人,呆住了。

曾几何时,他时常坐在那人的膝盖上,扭来扭去不肯理这没轻没重的少年,张着胳膊要母亲抱。越是不肯,那人却越是爱来撩拨他。

他最怕这位师叔,父母那时的样貌都早已模糊,却深深地记着这张脸,直到现在都认得出,只是已记不起,是什么时候悄悄从他生命中消失了。

乔乔早已拔腿跑了过去。

谢宁抬了抬脚,又站住了,眼前一片模糊。

唐秋晚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谢宁回头。

“走吧。”

谢宁茫然看着她。

“怎么,你要进去么?”

谢宁摇头。

“人已送到了,你没有什么能做的了。走吧,这里容不下你的。”

谢宁转过身,跟在她的身后,一步一步走入人海中。回过头,小店的门帘已然看不见了。眼角冰凉的一滴,被风一吹,慢慢滑下来。

屋中三人一齐向外望去,只有黑马孤零零立在街上,疑惑地左右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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