戟锋上的火焰在黑影之中挣扎扭动,像泥塘里的火鱼,很快就被彻底淹没。
“噗——”
一支火戟被生生折断,戟锋砸在地上,火光熄灭,只剩下一丝红得发黑的余烬。
令雪靠着墙,看得心惊肉跳。
那一瞬,她才真正明白——
宋明湛之前,在灯铺里表现出来的温和克制,不过都是刻意压下来的而已。
他若真肯出手,根本不是一个“客气”的人。
归火祭军怒喝一声,火焰从掌心升起,像一条条火蛇顺着戟杆蜿蜒而上。火蛇五爪俱全,在空气中狞笑着扑向宋明湛。
永夜之力在这一刻全然炸开。
黑影从宋明湛的脚下腾起,刹那间布满半个巷道,像夜幕突然被人从高处扯落。
火蛇扑到黑影上,一条条发出尖叫,形体被压扁,又被撕碎。
火光的余烬在巷道里飘浮,像飞扬的灰烬。
令雪胸口霜纹在这两股极致力量的交锋里几乎疯了一样地跳,她疼得冷汗涔涔,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逼到崩溃边缘时——
发间的簪子又发出一声清脆的“叮”。
一圈极细极细的冰纹从簪身扩散开来,顺着她的头骨、颈椎一路滑向胸膛。
霜纹突然一紧。
那种差点炸裂的痛,被簪子硬生生按了回去。
但痛意被压住的同时,一股更彻骨的寒从她体内迸出。
那一瞬,令雪眼前一黑,几乎站不稳。
她看见自己呼出的气,一瞬间化成了白雾。
脚边的石板上,居然开始结出密密麻麻的霜花。
巷道的温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降。
火光还在,寒意却硬生生将它拉低了一寸。
归火祭军同时一震。
“雪脉的气息——!”
“是她!容器在她——”
他们的声音像刺刀一样刺在令雪耳中。
她浑身一紧,下意识缩到墙角,手按在胸口,霜纹在手下隐隐发亮。
宋明湛没有回头看她。
他只是伸出手,一掌按在她身前的空气里——
黑影蓦地从他指尖暴涨,像一扇巨大的暗门,直接将她与那三人隔开!
他的声音冷得像刀子上沾着的雪:
“知道她是谁又如何?”
“你们碰得着吗?”
话音一落,他袖中黑纹暴涨,整个人像被夜色附体。
白衣在黑影里反而更显得刺眼——像一柄被拔出鞘的长刀。
他一步踏出,影子如浪掀起。
砰——!!
第一名祭军被黑影撞飞出去,整个人倒在地上,胸口甲胄凹陷,手中火戟脱手而出,滚落到巷角。
第二名刚要上前,被一缕黑影缠住脚踝,整个人被重重砸在墙上,撞出一片砖屑。
第三名祭军怒吼一声,点燃全身火焰,整个人像一株燃烧的树冲向宋明湛。
“你疯了——!!!”
火焰扑来时,宋明湛眼中黑纹愈发明亮。
他不退,反而迎着火焰迈步上前。
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让他的笑意显得更冷。
“疯的……”
他低声道,“是从前按命令杀人的我。”
“现在的我——只是想要一样东西。”
他的手掌按上火焰。
黑影从那一掌之下爆炸一样涌出,像一张撕裂火焰的网。
火焰在黑影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
归火祭军的喊声很快被掐住。
火光被一点点扯碎,消失在黑影之中。
片刻后,巷道里火焰尽灭,只剩下三具半昏迷的红甲身影倒在冰冷的石板上,胸口起伏微弱,却再无战意。
永夜胜。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
黑影从巷道一寸寸退去,像潮水退回夜色深处。
宋明湛站在方才火焰最盛的地方,白衣仍旧洁净,只有衣摆下缘沾了些水渍和一片很轻的黑灰。
令雪靠着墙,全身发软。
她知道,刚刚那一刻若不是他挡着,这巷道里,连她的一点灰都不会剩下。
她的喉咙发紧。
宋明湛走回她面前,眼中黑纹尚未完全退尽。
他低头打量她一眼。
“还能走?”
令雪咬牙点头。
“走。”
他抓住她的手,一拉。
她几乎是被带着离开这条巷子。
……
巷子之外的小路更窄,布满青苔和潮气。几乎没人走,只有偶尔几只猫狗从废弃的坛坛罐罐间穿过。
他们一路绕行,直到听不到追兵的声音,才在一座破败的小庙前停下。
庙里的供案早已被掀翻,神像的头从地上滚到墙角,只剩下半截残身站在破裂的香案后。
令雪靠在门槛边,缓缓滑坐下来。
霜纹只要一停下就会开始隐隐刺痛,她浑身像被采空力气。
宋明湛看了她一眼,转身走进庙里。
灰尘在他衣摆掠过处轻轻飞起。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手里拿了个破旧的水瓢。
“喝。”
他把瓢递到她面前。
令雪愣了一下。
意外于他这样的人,会想到给她找水。
又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来,捧着喝了两口。
冰冷的水从干涸的喉咙滑下去,让她稍微回了点神。
“宋明湛。”
她抬起头,喊他的名字。
他“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你为什么……”她盯着他,终于问出口,“要救我?”
她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只是直到现在,才有机会问。
庙里很安静。
断裂的供台、倾倒的香炉、折断的木梁,都在这一刻变成了无声的背景。
宋明湛背对着她,站在破庙门前,视线投向远处被封锁的小镇。
良久,他才淡淡开口:
“因为我允许你活。”
令雪怔住。
那句话说得太理所当然,好像“她活不活”这个问题,从来都只取决于他的一念。
她握紧了手中的水瓢。
“那如果,有一天你不想了呢?”
这话问出口时,她自己都能听见声音里的轻微发抖。
宋明湛回过头。
他看着她,眼里的黑纹并没有完全散去,却压得极深,像一片沉在深海最底的夜色。
唇角微微抬起,笑得不温不火。
“那我就亲手杀你。”
他说得极轻,却比刚刚那一场打斗更冷,更硬,更真。
庙里一阵风吹过。
断裂的木门板“吱呀”轻响,仿佛在为这句话伴奏。
令雪指尖发抖。
她第一次真正清晰地意识到。
他救她,不等于不杀她。
他护她,不等于爱她。
他只是在履行他自己制定的规则——像下棋的人护着自己的一枚子,而不是护着那枚子本身。
她喉咙干得发疼。
“那我算什么?”她问,“你的棋?”
宋明湛看她一眼。
“不是。”
他走回来,在她面前停下,微微俯身。
“沈令雪。”
他慢吞吞地吐出她的名字。
“你现在——是我的命数之一。”
这句话比“棋”更危险。
命数一旦牵上,便是要么成局,要么同毁。
令雪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怕。
她只觉胸口霜纹随着这一句话轻轻一颤。
发间簪子也轻轻响了一声。
像是回应。
又像是认同。
……
黄昏时,听雪渡上的封锁愈发森严。归火祭军的火光把街道照得一片红亮,像一条燃烧的蛇,把小镇缠得死死的。
破庙里光线暗了下来。
宋明湛站在庙门口,回头看她:
“今晚不离开,天亮就走不了了。”
令雪抱着自己的膝,抬眼看着他。
“你要带我走?”
“你以为还有谁?”他淡淡道。
她捏紧衣角,心口跳得厉害。
“我不想一直……躲在你后面。”她说。
宋明湛挑了挑眉。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现在连走都走不稳。”
这话太实在,她抿了抿唇,没回嘴。
他转身:“起来。”
“去哪儿?”
“换衣裳,掩住纹。然后从他们想不到的地方出去。”
……
他们绕到一家早已关门多年的药铺后院。
院子里的药柜全被雨打得发黑,杂草从柜缝里长出来,像一只只爬满尘土的手。
宋明湛推开一口半塌的水井井圈,井下黑洞洞的,只有一点潮味。
令雪站在井口,脸色有些白。
“这是……”
“旧水道。”他淡淡道,“通往镇外的林边,很久没用过。”
“你怎么知道?”
“十年前,封镇的时候来过一次。”
他像是随口提起一件旧事。
令雪却心里一震。
十年前——
那时她刚被捡回听雪渡。
他那时候已经在这里了?
她正想问,宋明湛已经跳入井中,落在下面积水里,发出一声很轻的水响。
“下来。”
他伸出手。
井壁阴湿,长满青苔,下面的水冰得刺骨。
令雪犹豫了一瞬,还是抓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冷,却比井里的水稳太多。
她在他带着的力道下缓缓落下,脚踝、膝盖一点点没入冰冷的水里。
水深不过小腿,却冷得直钻骨头。
狭窄的水道低矮得使人无法直立,只能半弯着腰向前走。头顶是低低的砖顶,四周石壁被水磨得圆滑。
黑暗包裹着他们,只有前方宋明湛掌心托着的一团极微弱的光,照出一小截路。
水声、呼吸声,在逼仄的空间里被放大。
走了一段,令雪脚下一软,差点在水里跪下去。
宋明湛回头,皱眉:“疼?”
她咬牙:“……还行。”
霜纹每跳一下,她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骨头里慢慢裂。
她咬着牙,还是想自己走。
可下一刻,腰间忽然一紧。
她整个人被从水里提起。
宋明湛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侧抱起来,动作干净利落。
“你——”
她惊了一下,手本能抓住他的衣襟。
“再逞强,我就真扔下你。”
他淡淡说了一句。
声音离她耳朵太近,带着一点潮湿的冷气。
令雪噎住。
脸贴上他的肩头,能清楚地听见他心跳。
极稳,不快也不慢,像一口井底的水,哪怕地面塌了,它仍旧不急不缓地在原处。
如此稳,让人安心。
也让人害怕。
她咬了咬唇,小声道:
“……我不是你的什么东西。”
这句话说得很轻。
她本以为,他不会听见。
谁料他抱着她往前走的脚步,竟然顿了一瞬。
那一瞬的停顿短得几乎忽略不计,却让她敏锐地察觉到了。
宋明湛没回头,也没看她。
只是淡淡道:
“你现在这样说,不算数。”
“什么时候才算?”
“等你有本事从我手里逃出去,再说。”
他抱着她,继续往前走。
水声淌在脚边。
令雪靠在他肩头,胸口霜纹在簪子的压制下终于安静了一些。
她不知是被那句话气笑了,还是无奈,轻声道:
“你这样,很讨厌。”
宋明湛似乎笑了一下。
笑意极轻。
“晚了。”
他道,“你讨厌也好,喜欢也好——都得跟着我。”
……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水道渐渐透出一点淡淡的光。
那不是火光,是夜色最浅的一层亮,比黑暗略亮一点的灰。
宋明湛停下,将她放到水道边缘,让她踩在稍高一点的石阶上。
“自己走。”
他先爬上斜坡,推开一道被杂草和泥土掩住的石板。
冷风立刻灌下来。
夹着远处火光的味道。
他伸手,将她从暗道里带出去。
两人一出水道,周遭景象豁然开朗。
不再是被封锁的小镇,而是一片稀疏的林地,树影在夜色中晃动,远处山脊像一条伏着的黑龙。
再往远看——
听雪渡就在不远处的谷地里。
从这个角度看去,小镇被无数点火光围住,像一只被围捕的兽,外头是归火的红,内里是百姓家中的微弱灯火。
风从山谷那边刮来,把喊叫声送到了这里。
“雪脉容器逃了——!”
有人在大声吼。
“封紧镇口——不能让她走出这片山——!”
那声音被风撕碎,仍旧清晰得让人胆寒。
令雪的脚步一晃,差点站不稳。
她回头看着那个被火光环绕的小镇,指尖发冷。
“我……”
她喉咙像被什么卡住,“我真的害了他们。”
宋明湛站在她身侧,也看着火光。
夜色将他的眉眼埋进阴影,只留下一片冷白的侧脸轮廓。
“不是你害的。”
他淡淡道,“他们只是恰好站在了风口。”
“风要刮过来,总得吹在某些人身上。”
他说话时,风的确吹了过来。
火光在远处一明一暗,像是在摇晃,小镇在那火光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脆弱。
他伸手,扣住她的手腕。
力道不重,却极有存在感。
“沈令雪。”
夜风拂起他的衣襟。
他看着她,眼中黑色深得像要把人拖进去。
“从今夜起——”
“你只能跟着我。”
簪子在她发间轻轻一响。
霜纹在她胸口衣襟下,隐隐亮起一圈浅浅的光。
夜空很黑。
风里有极细微的雪丝,无声落下,落在两人的影子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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