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雪锁镇

戟锋上的火焰在黑影之中挣扎扭动,像泥塘里的火鱼,很快就被彻底淹没。

“噗——”

一支火戟被生生折断,戟锋砸在地上,火光熄灭,只剩下一丝红得发黑的余烬。

令雪靠着墙,看得心惊肉跳。

那一瞬,她才真正明白——

宋明湛之前,在灯铺里表现出来的温和克制,不过都是刻意压下来的而已。

他若真肯出手,根本不是一个“客气”的人。

归火祭军怒喝一声,火焰从掌心升起,像一条条火蛇顺着戟杆蜿蜒而上。火蛇五爪俱全,在空气中狞笑着扑向宋明湛。

永夜之力在这一刻全然炸开。

黑影从宋明湛的脚下腾起,刹那间布满半个巷道,像夜幕突然被人从高处扯落。

火蛇扑到黑影上,一条条发出尖叫,形体被压扁,又被撕碎。

火光的余烬在巷道里飘浮,像飞扬的灰烬。

令雪胸口霜纹在这两股极致力量的交锋里几乎疯了一样地跳,她疼得冷汗涔涔,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逼到崩溃边缘时——

发间的簪子又发出一声清脆的“叮”。

一圈极细极细的冰纹从簪身扩散开来,顺着她的头骨、颈椎一路滑向胸膛。

霜纹突然一紧。

那种差点炸裂的痛,被簪子硬生生按了回去。

但痛意被压住的同时,一股更彻骨的寒从她体内迸出。

那一瞬,令雪眼前一黑,几乎站不稳。

她看见自己呼出的气,一瞬间化成了白雾。

脚边的石板上,居然开始结出密密麻麻的霜花。

巷道的温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降。

火光还在,寒意却硬生生将它拉低了一寸。

归火祭军同时一震。

“雪脉的气息——!”

“是她!容器在她——”

他们的声音像刺刀一样刺在令雪耳中。

她浑身一紧,下意识缩到墙角,手按在胸口,霜纹在手下隐隐发亮。

宋明湛没有回头看她。

他只是伸出手,一掌按在她身前的空气里——

黑影蓦地从他指尖暴涨,像一扇巨大的暗门,直接将她与那三人隔开!

他的声音冷得像刀子上沾着的雪:

“知道她是谁又如何?”

“你们碰得着吗?”

话音一落,他袖中黑纹暴涨,整个人像被夜色附体。

白衣在黑影里反而更显得刺眼——像一柄被拔出鞘的长刀。

他一步踏出,影子如浪掀起。

砰——!!

第一名祭军被黑影撞飞出去,整个人倒在地上,胸口甲胄凹陷,手中火戟脱手而出,滚落到巷角。

第二名刚要上前,被一缕黑影缠住脚踝,整个人被重重砸在墙上,撞出一片砖屑。

第三名祭军怒吼一声,点燃全身火焰,整个人像一株燃烧的树冲向宋明湛。

“你疯了——!!!”

火焰扑来时,宋明湛眼中黑纹愈发明亮。

他不退,反而迎着火焰迈步上前。

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让他的笑意显得更冷。

“疯的……”

他低声道,“是从前按命令杀人的我。”

“现在的我——只是想要一样东西。”

他的手掌按上火焰。

黑影从那一掌之下爆炸一样涌出,像一张撕裂火焰的网。

火焰在黑影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

归火祭军的喊声很快被掐住。

火光被一点点扯碎,消失在黑影之中。

片刻后,巷道里火焰尽灭,只剩下三具半昏迷的红甲身影倒在冰冷的石板上,胸口起伏微弱,却再无战意。

永夜胜。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

黑影从巷道一寸寸退去,像潮水退回夜色深处。

宋明湛站在方才火焰最盛的地方,白衣仍旧洁净,只有衣摆下缘沾了些水渍和一片很轻的黑灰。

令雪靠着墙,全身发软。

她知道,刚刚那一刻若不是他挡着,这巷道里,连她的一点灰都不会剩下。

她的喉咙发紧。

宋明湛走回她面前,眼中黑纹尚未完全退尽。

他低头打量她一眼。

“还能走?”

令雪咬牙点头。

“走。”

他抓住她的手,一拉。

她几乎是被带着离开这条巷子。

……

巷子之外的小路更窄,布满青苔和潮气。几乎没人走,只有偶尔几只猫狗从废弃的坛坛罐罐间穿过。

他们一路绕行,直到听不到追兵的声音,才在一座破败的小庙前停下。

庙里的供案早已被掀翻,神像的头从地上滚到墙角,只剩下半截残身站在破裂的香案后。

令雪靠在门槛边,缓缓滑坐下来。

霜纹只要一停下就会开始隐隐刺痛,她浑身像被采空力气。

宋明湛看了她一眼,转身走进庙里。

灰尘在他衣摆掠过处轻轻飞起。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手里拿了个破旧的水瓢。

“喝。”

他把瓢递到她面前。

令雪愣了一下。

意外于他这样的人,会想到给她找水。

又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来,捧着喝了两口。

冰冷的水从干涸的喉咙滑下去,让她稍微回了点神。

“宋明湛。”

她抬起头,喊他的名字。

他“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你为什么……”她盯着他,终于问出口,“要救我?”

她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只是直到现在,才有机会问。

庙里很安静。

断裂的供台、倾倒的香炉、折断的木梁,都在这一刻变成了无声的背景。

宋明湛背对着她,站在破庙门前,视线投向远处被封锁的小镇。

良久,他才淡淡开口:

“因为我允许你活。”

令雪怔住。

那句话说得太理所当然,好像“她活不活”这个问题,从来都只取决于他的一念。

她握紧了手中的水瓢。

“那如果,有一天你不想了呢?”

这话问出口时,她自己都能听见声音里的轻微发抖。

宋明湛回过头。

他看着她,眼里的黑纹并没有完全散去,却压得极深,像一片沉在深海最底的夜色。

唇角微微抬起,笑得不温不火。

“那我就亲手杀你。”

他说得极轻,却比刚刚那一场打斗更冷,更硬,更真。

庙里一阵风吹过。

断裂的木门板“吱呀”轻响,仿佛在为这句话伴奏。

令雪指尖发抖。

她第一次真正清晰地意识到。

他救她,不等于不杀她。

他护她,不等于爱她。

他只是在履行他自己制定的规则——像下棋的人护着自己的一枚子,而不是护着那枚子本身。

她喉咙干得发疼。

“那我算什么?”她问,“你的棋?”

宋明湛看她一眼。

“不是。”

他走回来,在她面前停下,微微俯身。

“沈令雪。”

他慢吞吞地吐出她的名字。

“你现在——是我的命数之一。”

这句话比“棋”更危险。

命数一旦牵上,便是要么成局,要么同毁。

令雪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怕。

她只觉胸口霜纹随着这一句话轻轻一颤。

发间簪子也轻轻响了一声。

像是回应。

又像是认同。

……

黄昏时,听雪渡上的封锁愈发森严。归火祭军的火光把街道照得一片红亮,像一条燃烧的蛇,把小镇缠得死死的。

破庙里光线暗了下来。

宋明湛站在庙门口,回头看她:

“今晚不离开,天亮就走不了了。”

令雪抱着自己的膝,抬眼看着他。

“你要带我走?”

“你以为还有谁?”他淡淡道。

她捏紧衣角,心口跳得厉害。

“我不想一直……躲在你后面。”她说。

宋明湛挑了挑眉。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现在连走都走不稳。”

这话太实在,她抿了抿唇,没回嘴。

他转身:“起来。”

“去哪儿?”

“换衣裳,掩住纹。然后从他们想不到的地方出去。”

……

他们绕到一家早已关门多年的药铺后院。

院子里的药柜全被雨打得发黑,杂草从柜缝里长出来,像一只只爬满尘土的手。

宋明湛推开一口半塌的水井井圈,井下黑洞洞的,只有一点潮味。

令雪站在井口,脸色有些白。

“这是……”

“旧水道。”他淡淡道,“通往镇外的林边,很久没用过。”

“你怎么知道?”

“十年前,封镇的时候来过一次。”

他像是随口提起一件旧事。

令雪却心里一震。

十年前——

那时她刚被捡回听雪渡。

他那时候已经在这里了?

她正想问,宋明湛已经跳入井中,落在下面积水里,发出一声很轻的水响。

“下来。”

他伸出手。

井壁阴湿,长满青苔,下面的水冰得刺骨。

令雪犹豫了一瞬,还是抓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冷,却比井里的水稳太多。

她在他带着的力道下缓缓落下,脚踝、膝盖一点点没入冰冷的水里。

水深不过小腿,却冷得直钻骨头。

狭窄的水道低矮得使人无法直立,只能半弯着腰向前走。头顶是低低的砖顶,四周石壁被水磨得圆滑。

黑暗包裹着他们,只有前方宋明湛掌心托着的一团极微弱的光,照出一小截路。

水声、呼吸声,在逼仄的空间里被放大。

走了一段,令雪脚下一软,差点在水里跪下去。

宋明湛回头,皱眉:“疼?”

她咬牙:“……还行。”

霜纹每跳一下,她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骨头里慢慢裂。

她咬着牙,还是想自己走。

可下一刻,腰间忽然一紧。

她整个人被从水里提起。

宋明湛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侧抱起来,动作干净利落。

“你——”

她惊了一下,手本能抓住他的衣襟。

“再逞强,我就真扔下你。”

他淡淡说了一句。

声音离她耳朵太近,带着一点潮湿的冷气。

令雪噎住。

脸贴上他的肩头,能清楚地听见他心跳。

极稳,不快也不慢,像一口井底的水,哪怕地面塌了,它仍旧不急不缓地在原处。

如此稳,让人安心。

也让人害怕。

她咬了咬唇,小声道:

“……我不是你的什么东西。”

这句话说得很轻。

她本以为,他不会听见。

谁料他抱着她往前走的脚步,竟然顿了一瞬。

那一瞬的停顿短得几乎忽略不计,却让她敏锐地察觉到了。

宋明湛没回头,也没看她。

只是淡淡道:

“你现在这样说,不算数。”

“什么时候才算?”

“等你有本事从我手里逃出去,再说。”

他抱着她,继续往前走。

水声淌在脚边。

令雪靠在他肩头,胸口霜纹在簪子的压制下终于安静了一些。

她不知是被那句话气笑了,还是无奈,轻声道:

“你这样,很讨厌。”

宋明湛似乎笑了一下。

笑意极轻。

“晚了。”

他道,“你讨厌也好,喜欢也好——都得跟着我。”

……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水道渐渐透出一点淡淡的光。

那不是火光,是夜色最浅的一层亮,比黑暗略亮一点的灰。

宋明湛停下,将她放到水道边缘,让她踩在稍高一点的石阶上。

“自己走。”

他先爬上斜坡,推开一道被杂草和泥土掩住的石板。

冷风立刻灌下来。

夹着远处火光的味道。

他伸手,将她从暗道里带出去。

两人一出水道,周遭景象豁然开朗。

不再是被封锁的小镇,而是一片稀疏的林地,树影在夜色中晃动,远处山脊像一条伏着的黑龙。

再往远看——

听雪渡就在不远处的谷地里。

从这个角度看去,小镇被无数点火光围住,像一只被围捕的兽,外头是归火的红,内里是百姓家中的微弱灯火。

风从山谷那边刮来,把喊叫声送到了这里。

“雪脉容器逃了——!”

有人在大声吼。

“封紧镇口——不能让她走出这片山——!”

那声音被风撕碎,仍旧清晰得让人胆寒。

令雪的脚步一晃,差点站不稳。

她回头看着那个被火光环绕的小镇,指尖发冷。

“我……”

她喉咙像被什么卡住,“我真的害了他们。”

宋明湛站在她身侧,也看着火光。

夜色将他的眉眼埋进阴影,只留下一片冷白的侧脸轮廓。

“不是你害的。”

他淡淡道,“他们只是恰好站在了风口。”

“风要刮过来,总得吹在某些人身上。”

他说话时,风的确吹了过来。

火光在远处一明一暗,像是在摇晃,小镇在那火光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脆弱。

他伸手,扣住她的手腕。

力道不重,却极有存在感。

“沈令雪。”

夜风拂起他的衣襟。

他看着她,眼中黑色深得像要把人拖进去。

“从今夜起——”

“你只能跟着我。”

簪子在她发间轻轻一响。

霜纹在她胸口衣襟下,隐隐亮起一圈浅浅的光。

夜空很黑。

风里有极细微的雪丝,无声落下,落在两人的影子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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