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卜茁的记忆中,大二那年的冬天如期而至,并没有因为她的心境有所变化而温暖半分。
凛冽的冬风带着无孔不入的寒意,瞬间侵袭了这座沿海小城,洋流并没有为天气预报上的数字添色几分。
夜露凝成一片晶莹的白,覆在路边早已失去叶芽的枯枝上,卜茁出门的时候还隐约能看见那层霜的痕迹。
南方下不了那种鹅毛大雪就算了,凭什么只有冷是半点不减辞色啊。
卜茁看着街道上清冷的景色,不着痕迹地拢紧了围巾,势必要用最怂的方式面对最冷的气温,毕竟一条秋裤对当下的寒冷来说实在是相形见绌了。
好在画室里早早地供上了地暖,给卜茁这样的冷寒体质套上了一层复活甲。
她一进门,温暖便扑面而来,几个看着年龄或许是刚上初中的孩子随着她进门的动静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看得卜茁一阵对搬砖的头痛。
折杪这个没良心的,大清早就毫不留情地抛弃了同一战线的卜茁,说是要去采购东西,只让她一个人来画室应付寒假班的小孩。
她数了数面前坐着的小萝卜头们,大概将他们的脸记了一下。
刚开班的画室,招生人数实在有限,加上门口两个显然已经是同龄人的“大龄”学生,早上的课段也就来了七个人。
要么是没有基础,要么是年龄太小,看上去都不是很轻松的授课对象。
陈析比起卜茁来说,明显就是被抓来帮忙的壮丁,看见卜茁进门,如同见到救星似的上前招呼她。
“太好了太好了,你可终于来了。”陈析像丢包袱似的将事情丢给了她,“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先出去回个电话。”
卜茁还没来得及点头,陈析就已经将步子迈开了。
她无奈地笑了笑。
先是领着两个同龄女生排好座位,正准备回头招呼小朋友们时,不小心听了一耳朵两个人的对话。
“确定是在这里吧?”其中一个左顾右盼的,迟疑了一下后小声问道,
“应该是吧,”另一个女生的声音也不是很确定,“之前宣传的时候是说在这里,怎么今天没看到啊?”
卜茁这会儿听明白了,显然这两个女生不是为了接受艺术熏陶而来的,她们口中在谈论的目标,应该是个会出现在画室的帅哥。
大概就是陈析口中的那个“门面担当”吧。
可惜了,她们想见的人还没到,至少卜茁作为第一个来的工作人员,目前为止还没看见小老板的身影,也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来。
卜茁想了想,还是决定假装没听见这两位的少女心事,依旧摆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站在讲台上开始正式讲课。
入门第一课并不是打基础或是认识画具,卜茁拿起面前一根铅笔,另一只手上是一把美工刀,她比比画画,从最简单的削铅笔开始讲起。
铅笔趁手的长度和粗细对画好一幅画来说都是相当重要的,无论再娴熟的技巧,对初学者而言都是天边的幻影,可望不可及,而削铅笔不会背叛任何一位美术人。卜茁坚定地想。
带着学生们削好了一根像模像样的铅笔后,卜茁才开始带着他们学习握笔的姿势。
握画笔的姿势正好与写字相反,要依托掌心的力量撑起作画的铅笔,成人还好控制这份力度,但对写字都歪歪扭扭的小朋友来说,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因此几个小孩听得格外认真,生怕学漏了一点知识。
前期的内容不需要太多,都是些绘画基础的理论,从最简单的素描排线讲起,手上不住地在纸上勾勾画画,粗细疏密的线条从她手下流畅地诞生,描摹静物到最后时,又简单带了两句透视关系,都是后期学习的关键。
讲完之后,卜茁让大家自己练习,她也终于有了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足够她从架子里抽出一张速写纸来,面对着摆在讲台旁边的石膏削了会儿笔,打算久违地画一张素描石膏像,权当是之前忙于课业太久没练笔,过过手瘾。
画室里的石膏工具都是现成的,她挑挑拣拣一阵,把石膏重新换了个方向,眯着眼睛用铅笔比划了一下角度,这才打算坐回自己之前的位置上。
等卜茁视线转过去时,这才发现那个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座位上已经坐好人了。
先她一步将座位选好的人,目前正在阳光下熟练地往面前的画盒里挤颜料,看起来不像是刚开始学画画的生手,这一点就足够卜茁在这个近乎全员零基础的绘画班里生出一点好奇了。
她向那个不速之客走去,没想到来人的侧脸竟莫名的熟悉。
卜茁愣了愣,才终于从自己的记忆中找到上次见过这张脸的印象。
——是上次在车站匆匆一瞥的身影。
那时的他用冷淡的口吻对自己说了两个字。
[让让。]
而大巴驶出,她的视线没能抓住他远去的背影。
此时画室里的灯开得亮,或许是为了伏案作画的人能够最快地观测到自己笔下的色彩变化,因此卜茁很轻易就能看清对方的眉眼,熟悉的轮廓中带着几分经年未见的陌生感。
哪怕是独身一人,他也将自己收拾得干净,面上依旧是卜茁记忆中最令人心动的模样。
因此卜茁很轻易就能认出他。
岁月对他倒是仁慈,并没有带给他太多容貌上的变化,而卜茁细看去时,又能从他眼中看出入世的深邃,大概是这些年的经历对他来说并不算轻松。
陈析之前说他去了西藏,有信仰的土地本就能荡涤心上的尘埃,现在看来,离开藏地之后,他或许还去了更多的地方。
只是绕行人海几周,好像什么都没留下。
卜茁仍旧能回想起当年他离开时曾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别人说的也就算了,但你一定要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卜茁,你该想想你到底想要怎样活着。]
是了,当初的景象和对峙别无二样。
他的声音不大,似乎只是一句唇齿间的喃喃低语,很轻易就融进了喧嚣的风中。
除了卜茁之外,没有人知道这句话的重量足够击垮一个人。
可她倔强得不愿意做出退让,只能放任沉默在他们中间蔓延。
那些名叫“过往”的伤痕似乎像是一道道永远好不起来的伤疤。
它们疼痛、腐烂,妄图带着卜茁一同沉沦进无边的黑暗里。
回忆如同颜料盒里永远洗不干净的色彩,若非剔除,否则必定要伴随她一生。
有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而有的人,则用一生治愈童年。
卜茁运气不好,只能是后者。
她站在画室里,看着对方一点点落笔,不由得思绪乱飞起来。
突然,对方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样,视线从画纸上移开,正好对上了卜茁的双眼。
卜茁心里咯噔一声,莫名感到心虚起来,她嘴唇开合了两下,想说点什么,可对方很快又收回了视线。
看上去好似没认出她来,又或是知道了她是谁,但早已不想再和她产生交集了。
她一颗心忽然就定了下来,闷闷地落回了原处。
这样的插曲看上去似乎无伤大雅,因此卜茁收回了自己那些纷杂的回忆,抱着自己的画板,将新座位挪得离石膏像近了些。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新座位不仅能恰好找到她想要的角度,更能从余光上将那人看得一清二楚。
他清瘦的手腕间挂着一串菩提,跑环随着挥动画笔的动作而轻轻作响,看上去像是不惹凡尘的佛心殷切。
山茶是寻常的山茶,卜茁想,偏偏画它的人就是有这样的天赋,将舒展的花瓣都添出了别样的缱绻。
那些花朵生在暖色的朝阳之下,只需要几点看似随意的蓝白颜料,就能为它们点缀上几滴明亮的露珠。
他还是他,这也太会画了。
卜茁正感慨。陈析的靠近来得很不凑巧,他推门进来时只想着两个人都在,以后也是要一起在画室帮忙的,提前认识一下也免得尴尬,说不定以后还能互相探讨探讨。
“尘愚,这是卜茁,我表妹的好朋友,这两天正好来画室帮忙,你俩要不认识认识?”
陈析觉得自己的提议非常巧妙且不失风趣,按照他对尘愚和卜茁两个人的了解程度来看,彼此间应该是能聊得上话的。
卜茁直接一个原地脚趾抠地下停车场,尴尬得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是装不认识还是敷衍地掩盖过去,转头看向陈析的表情一半生无可恋,一半想开始乱杀。
而尘愚的笔尖只是顿了一顿,从画里的场景中抽出神来,轻飘飘地看了卜茁一眼,又接着画去了,待添完两笔他觉得满意的颜色,这才道:“知道,以前见过。”
他把两个人的关系放得太寻常了,这反倒让卜茁失去了刚才进退两难的纠结。
看来尘愚刚才那一眼明显是认出她了,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如果不是陈析的误打误撞,他甚至不愿意和卜茁相认,只想做一对陌生人。
太有意思了,他们之间到头来只能在旁人耳中变成一个“见过”。
陌生到连“认识”都算不上。
“不是吧,这都能见过?”陈析难以置信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来来回回扫了几次,“这世界可真小。”
是啊,这世界真小,小到杳无音讯数年的人,居然能在这样一间小小的画室里和她再次遇见。
但这世界又很大,大到他们轻易在人流中走散,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卜茁苦涩地拉了拉嘴角,完成了一个很敷衍的笑。
她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怕陈析再问出什么点来能让她没办法圆谎的话。
因此她将目光也放回了自己的画纸上,削尖了的铅笔在白纸上勾勾画画,开始做绘图草稿。
陈析终于感受到了两个人之间诡异的气氛,连忙哈哈干笑着扯开话题,他低头看向尘愚的画,强装自然地品析道:“画的真不错!”
他夸得太生硬,又或者只是为了转移两个人的注意力,丝毫没有自己让气氛变得更尴尬了的自觉。
若尘愚完全不想搭理他,只是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坐姿,侧身对着陈析,暗示他不要再继续碍眼了。
陈析不死心,又指着若尘愚画上的景色多嘴问了几句。
终于,若尘愚熟练地开口:“滚。”
陈析直起了身,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高大一些,以求让若尘愚屈服:“怎么说话呢,好歹我也算你半个老板吧!”
可惜若尘愚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任陈析再怎么开口都不再接话了,搞得陈析只能仰天长叹一口气,收回了半点没有作用的威胁的眼神,准备践行若尘愚唯一说给他的一个字:“行吧,你这薄情寡义的家伙。”
卜茁听着两个人的对话,手上看似专心地勾着线,内心的思绪却早已繁复起来。
窗外有冬风吹过,雪花照常地落下,不带给她丝毫可以感慨的机会。
刺骨的寒意像长在了这个很难让人感受到温暖的季节里,怎么也消除不掉。翻成浓墨的乌云之上有着别样的熙攘,而卜茁的心里却总是空落落。
大概是故人相见,总是能让她轻易踏入时光洪流的间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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