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心如死灰

乔叔宏倒下去,离地上依然存着些距离。

生与死的距离,他无论如何都无妨再跨过的鸿沟。

世上只有招魂之术,却无还阳之法。

乔叔宏脸朝下,手做拳头在空气中空捶。

他嚎叫,他咆哮,他像个倒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小孩,撒泼般蹬着自己双腿。

棠陵静静地望着他,眼中流淌着丝丝怜悯,真相近了,她却没有意料中的欣喜。

乔叔宏声声啼哭着喊娘亲,过了好半晌,他才爬起来,像被无形的一道力挑起身子那样站起来,幽幽地道:“我娘她真的没有动手杀我。”

“她,”乔叔宏哽咽道,“她只不过是帮乔老六按住了我。”

叔宏娘和老六勾搭成奸的消息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

本朝同于前朝,寡妇改嫁是有辱门庭,极为不齿之事。

宁死不肯做再嫁妇被视为忠贞女子,守不住寡再嫁的,则被人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大义凛然地戳脊梁骨。

“富人守节为了块贞节牌坊,穷人守节为哪桩?饭都吃不上了,难道活活饿死吗?”

之前,有户人家的女儿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驳斥前来讲学的先生。众人如视怪异地看她,她爹当堂甩了她两耳光。

小孩子还是小孩子,不知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他爹讪笑着向众人拱手致歉。

叔宏爹死得早,摆在叔宏娘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随他爹一同赴死,由村人上书县令通告此事,若得朝廷嘉许,可得一块贞节牌坊。

要么“苟且偷生”,把叔宏抚养成人。

叔宏爹死后没多久,叔宏娘就和乔老六看对了眼。一个早死了丈夫,家里没有男人,一个觉得家花没有野花香,惯爱偷腥。

叔宏娘恨这世道,恨众人看待寡妇的不阴不阳的眼神,恨叔宏爹短命。

叔宏娘爱叔宏,爱乔老六,爱这个给予她温暖和照顾的男人,即使他有妻有子,即使他不过是只猫隔三差五来偷偷腥罢了。

纸包不住火,可是火苗小些,那纸就能把它藏好久好久。

他们绝不可公诸于世的偷情的秘密,除了当事两人知道之外,连叔宏也不清楚。

叔宏年幼时,只偶尔见过老六几面。叔宏年长,晚上睡得没那么死了,也曾听过几声男女之间耳鬓厮磨。

叔宏一次晚上醒来,恰巧撞见了衣衫不整的乔老六,从他娘的房中出来。

老六和叔宏娘有私,是真的。

叔宏发现这惊人事实,只觉被雷电劈中脑袋般震惊,劈开的脑壳里流尽脑汁,什么也没剩下。

叔宏的世界天翻地覆,村人的风言风语也甚嚣尘上。

他心里明白,那不是风言风语,而是村人依据事实碎嘴地编排。

“叔宏娘这年纪还有这副好面貌,怎么可能能耐住寂寞不和人勾搭呢。”

“说不定不指勾搭了老六一个,还有不知道的张三李四王武哩叔。”

“你们说,叔宏会不会是老六的种。”

“……”

村人的闲言碎语、风言风语,叔宏无意间听了一箩筐。他又不是泥塑木雕,听见这些话还能无动于衷。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是非,有是非的地方注定要起纷争。

乔叔宏的脾气暴躁,兼之年纪轻身强力壮。

哪回让他听见村人对母亲的议论,哪回便当场发作。众人一看他这凶神恶煞样子,哪敢再多说什么。

也只有没点眼力见的乔阿贵,把自己亲眼瞧见的到处宣扬。

为着他娘和乔老六勾搭成姘头,乔叔宏心里原就堵得慌,逮到乔阿贵,立刻让他尝尝沙包大的拳头是何滋味。

揍过乔阿贵,叔宏仍不觉解气,索性夜夜埋伏在家中,当面把老六抓个现行,狠揍了一顿。

叔宏娘哭哭啼啼告饶,叔宏怒火中烧,一脚踹在老六心口上,“别让我再看见你和我娘勾搭在一起,不然下次就不只是揍你那么简单。”

老六受此大辱,怀恨在心。

叔宏娘温柔美丽,风韵犹存。乔老六惦记着叔宏娘,趁他跟船打鱼去,还到叔宏家中去。

不巧,今年海产稀少,出海船只都早早回了港。

乔叔宏第二次逮到乔老六,抄起家里的菜刀,要劈了乔老六。

乔老六屁滚尿流摸黑逃出乔叔宏家。

他真怕乔叔宏宰了自己,恶向胆边生,来个先下手为强,杀了乔叔宏。

乔叔宏讲着讲着,堕下几滴泪,“乔老六逃出我家之后,我没有追。我娘眼泪婆娑地扯着我,一遍遍喊我的名字。”

开初,稀稀落落的几滴。

后来,变成如河水流淌的两行泪。

“她一声声喊我叔宏儿,我心中虽然怒火中烧,却也免不了消些气。”

他有满心悲愤,满心不甘。

可是,而今人已成了死人。恨不得手刃仇人的愿望不可能实现,更让心中添堵,把悲愤燃得更烈。

“翌日,晚上时候,乔老六亲自到我家中来,说是来赔个不是。我娘在旁劝告,我即使不待见乔老六,也得给我娘面子。”

“乔老六从家里带来一袋花生,那袋花生好吃,我动手剥剥,不觉剥了大半袋,不知怎么的,人就晕了过去。”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块四围漆黑的地方。黑黢黢的,什么都瞧不见,什么都抓不着。有个声音对我说,我死了。”

棠陵静静地听着,乔叔宏的声音渐染悲凉。

以下都是乔叔宏的自述:我忽然明白过来,我死了。乔老六带来的花生中掺了迷药,吃了花生之后,我晕了过去。

我知道花生里掺的是能把人放倒的蒙汗药,是因为没多久,我便醒了过来。花生里的药量还不够大,我又年轻力壮,所以昏了半刻就醒过来了。

我醒过来时候,发现自己身上捆着麻绳。但是,捆得并不牢靠。

我看见乔老六身上拿着一把菜刀,不是我家的那把。

这时候,我明白了过来,他要杀我。

他口上说来给我赔不是,其实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想置我于死地。

我奇怪他怎么没有立刻动手,而是把我捆起来。难不成,他想效仿本朝的酷刑,把我凌迟了吗?

我马上就把这想法排除了。

因为,这里是我家,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而且,我昏过去的时候,我娘也在。

我娘一定知道我晕过去了。就算我娘不知道,也不会有人蠢到在别人的家中堂而皇之的行凶。

“娘——救命啊,乔老六要杀人了。”我疯狂地挣扎起来,口中呼唤着娘,“娘——”

娘应了声,立刻从厨房走出来。

小的时候,就是这样。我在家里喊声娘,娘一定会立刻丢下手里的活计,到我面前来。

我一看见娘,就安心了,把脖子一伸,指向挨千刀的乔老六,“娘,他要杀我。”

老六浑不作声,给了我一耳光,“乔叔宏,你上次踹老子那一脚还疼着呢。你还有脸叫唤。”

“娘——”

我站起来,扭得像条蛆。知道屎要浇在头上,却不肯接受的蛆。

“娘,救救我,救我——”

麻绳捆得不扎实,我咬牙使劲,绳子就快被我崩断了。

就在这时,乔老六朝我娘喊道:“娇娇,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不是说让你别来吗?”

娇娇,是我娘幼时名讳。

自我有记忆起,几乎没人喊她这个名字。他们都叫她叔宏娘。

我娘站在原地不动,眼神茫然地看我。

我奋力挣扎着,感觉到绳子的松弛,只要再加点力气,绳子就一定能被我崩断。

乔老六一看就没杀过人,我也没杀过。

乔老六浑身打冷颤,额头上流出肉眼可见的豆子大的汗水。他提着菜刀,往我面前靠了一步。

这时,我已经把绳子弄松了得差不多了。

等乔老六靠过来,我保准瞬时爆开绳子,打他个措手不及。

我夹着脏话骂他,“乔老六,你给老子等着。等老子把这绳子弄断,老子就把你的头塞到粪坑里去。”

骂的什么,就不提了。太脏了,我是个死人,给自己留点脸。现在就不说出口了,免得污了姑娘的耳朵。

乔老六这狗东西突然把菜刀一扔,整个人朝我飞扑过来。我没防备,整个人被他按倒到地上。

他一个快五十的人了,矮不不愣登的,就算压在我身上了,我努力地并点力往上拱,也能把他浪掀船似的掀翻。

这时,乔老六朝我娘发号施令了,“娇娇,帮忙按住他。”

我想,他真是病急乱投医。

这番情形下,我娘会看不出来,他要杀了我吗。我娘可能帮他按住我,为了他这么个姘头,把她含辛茹苦长大的唯一儿子杀害了吗?

可是,我娘听了他的话。

她走过来,按住了我的肩膀。

“娘——”我哀嚎了一声,眼里立时流出两行泪。

我娘不说话,用一种可怜见的目光注视我。

小时候,我常常看到她这种可怜见的目光,在她悲叹自己命不好,长吁短叹的时候。

她按住我的时候,我心已凉了大半。

瞧见她那种眼光,我终于心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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