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积雪消融,万物复苏,她再一次从二十年的沉睡中苏醒。
每一年她醒来都会坐在高高的树枝上往下看,树下的柳家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世人的性命如此脆弱,二十年又是如此漫长,有好些面孔她只见过一次就再未见过了。
她对世人的感情很淡,他们的生老病死她也向来不关心,在这样脆弱的生物身上寄托太多的感情对她没有任何益处。
她过长的生命让她成为一个漠然的旁观者,没有悲喜没有爱恨,只是远远观望。
今天的柳府似乎有些不同,树下的柳徽喜气洋洋的抱着一个小娃娃,小娃娃约莫一周岁样子,小脸圆圆,胖乎乎的手臂好似藕节,他揪着柳徽的胡子咧嘴笑得正欢,孩子的父母站在旁边一脸温柔的望着这个调皮的小子。
柳府上下热闹非凡,宾客络绎不绝,人人都带了一份精心准备的贺礼,没过多久这些贺礼就堆得和小山一样高。
地上铺着一块红色的绒毯子,那绒毯子上放了许多东西,有算盘、毛笔、剑、香囊、书本、玉钗......
柳徽抱着那大胖小子,住在隔壁姓越的老头抱着一个瘦丫头,在众人的殷切的注视下这两个孩子被放在了地上,那胖小子被刻意的往有书本和宝剑的地方放,那瘦丫头则被刻意的往有玉钗和香囊的地方放。
她很少见过人间的这些仪式,因而觉得有些意思,于是从树上一跃而下,站在了这两个小娃娃的面前,看看他们究竟会摸中什么。
那丫头爬得很快,一下子越过了香囊和宝钗,抓住了一把剑,她威风凌凌的举起那把剑倒有几分英姿,众人面面相觑似乎并不高兴。
越家老头连忙道:“这不算数,再来一次。”于是生生把那把剑从这孩子的手里抽走,塞了个香囊,这孩子哇的一下哭了起来,奶娘走过来把她抱走了。
眼下众人的目光全都挪到了胖小子的身上,他似乎拿不定主意,一个人趴在原地东看看西瞧瞧,众人都等得不耐烦了。
忽然他清脆的笑了一声,然后爬了起来。
“好小子,快给爷爷抓一本书来。”柳徽喊道。
在这里站了大半天的她脚有点酸,于是蹲了下来,想要看看这小子到底会抓个什么玩意。凡人有些时候真是天真,他们似乎认为孩子所抓到的东西与这孩子此后的命运息息相关。
这小子方才还踟蹰不前这会却爬得飞快,那块绒布上的东西他一个都没抓,转眼间就爬出了绒布,爬到了湿漉漉的泥土上。
她从未这么近的看过人类的小娃娃,他的眼睛是浅棕色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牙齿像小小的贝壳,嘴角还挂着一串晶莹的口水。
“抱抱!”穿着红色袄子活似个小灯笼的他忽然张开了双臂,对着她发出了简单的音节。
她没有走上前,只是蹙着眉望着这个小家伙。
他疑惑的咬着指头,从来都没有人拒绝过他的拥抱,只要他奶声奶气的要抱抱这些大人都会喜笑颜开的抱住他,唯独这个独自站在树荫下的姐姐一动不动甚至有想要后退的动作。
他没有泄气,小手小脚又动了起来,他爬得很吃力,总算是爬到了她的面前,他看准了她水葱似的手指,恶作剧似的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指头。
她惊讶的望着脚边的这个小人,他正仰头对她笑,棕色的眼睛似有星星在闪烁。
“岸儿,你抓了个什么东西笑得这样开心?”柳徽走了过去,掰开那孩子的手指。
他白白胖胖的手心里躺着一朵嫣红的梅花。
此时一阵风吹过,众人头顶的这棵梅花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无数片梅花瓣随风飘落,好似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梅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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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雨水比往常都要更多,绵绵雨丝似乎没有个尽头,空气也弥漫着湿润泥土的气息。
在柳府的院子的石椅上,坐着一个惆怅的小少年,这孩子一个人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一颗不知从何而来的石子从天而降一下子打中了他的额头。
“柳岸,你可是又在想你梦中的那位美丽仙子啊?”只见一个瘦巴巴的小姑娘从手里拿着弹弓从墙的另一边翻了过来,正眉眼带笑的看着他。
“越夕,我都跟你说了好多次了,那位姑娘是真的,不是我在做梦。”柳岸揉了揉脑袋,有些不高兴。
越夕叹了一口气道,“那就祝你早日寻得那位姑娘,这样我就不用与你成亲了。”
“你若是不与我成亲总归要与别的人成亲。难不成你爷爷你爹爹真会让你去做女侠客不成?”
越夕听他这么一说也惆怅了起来,与他并排坐着:“要是我也是男子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像话本子里面写得那样云游四方行侠仗义。”
“你若是男子也只会像我这般被他们倾注许多期望,然后日日念书,什么也不许玩哪里也不许去,你以为我就自在了么?”柳岸一边说着一边踢着脚下的石子。
越夕举起手中的弹弓打向古树的树枝,“那到底怎样才会自在呢?这颗石子都比我自在,它想飞哪里就能飞到哪里。”
“哎,你别用弹弓打它。”柳岸连忙起身去查看方才被越夕用石头打了的树枝,那树枝上掉了几片树叶下来。
“你家这棵梅花树只长枝叶不开花,我真搞不明白你为什么这般爱护它。”越夕耸耸肩。
柳岸回身辩解,“你胡说什么,在我们周岁的那一年这树便开了花,我当初就是在树下瞧见那仙子的。”
“你才胡说呢,你不过才周岁怎会有记忆?”
“我就是记得她,那日她就站在这里披着红氅子,美丽极了。”柳岸急得跺了跺脚。
越夕又摸出了弹弓,笑着对柳岸脑门来了一下:“我看你是犯了痴病。”
“越!夕!”柳岸对面前这个下手没有轻重的女孩很是恼怒,追了上去想要去抢她的弹弓,她却跑得飞快。
两个人吵吵闹闹的追赶着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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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时光转瞬即逝。
当初叹着气说不想念书的小少年如今日日手不释卷挑灯夜读。
当年意气风发说要走遍天下的少女也开始在闺阁里锈起了女红。
人们都以为这二人收敛了心性,从此以后必定是一对神仙眷侣,可他们却不知那看似日日手不释卷的少年读得书全是有关神仙志怪的杂书,挑灯一遍遍描摹的是一位女子的画像。
而那在闺阁中乖巧绣女红的少女则暗地里让那少年从狗洞中递了好几把剑,每当夜深人静时便在房间里挥舞。
少年想要找到他的心上人,少女想要找到她的江湖,他们都坚信自己会得偿所愿。
可世人的愿望却似乎与他们的不同,他们夸少年高洁脱俗,夸少女纤细柔弱,还传言他们隔墙吟诗作赋,互诉情谊,却不知两人天天隔着墙吵架斗嘴、递各种古怪的书籍、锋利的刀剑。
有一天,越夕的站在墙的另一边对柳岸道:“你可以给我一些银子吗?”
“你要银子做什么?”柳岸有些惊讶,越家虽然家教甚严但是吃穿用度从来都是给越夕最好的。
良久越夕都没有说话,半晌后她道,“我能不告诉你吗?”
柳岸从兜里掏出了钱袋扔了过去,过了一会后越夕又道:“这些不够,你还有吗?”
柳岸严肃道:“越夕,你必须得告诉我你要那么多钱干嘛。”
越夕忽然带着哭腔道:“我不能告诉你,求你了,我就求你这一次好不好?”
柳岸只好回身从房里取出他的所有银两全都给了越夕。
那是他最后一次在墙那边听到越夕的声音,后来他才知道越夕有一日偷偷在房里练剑被她爹发现了,她爹把她的所有剑都收了起来。越夕在房间哭了好几日,最终带着柳岸给的银子骑着马跑得无影无踪。
越家上下都觉得这件事情是一件丑事,在越夕跑走的好几日后柳家才得知这个消息,两家人都心照不宣的对此保密。
在用午膳时柳徽生气的撂下筷子,“哼,越家那姑娘居然一个人跑走了,这世间竟有这般不守规矩的女子,到头来还不是委屈了咱们岸儿吗。”
柳岸只道:“孙儿对越夕并没有男女之情,爷爷不必再为此忧心了。”
柳徽微微点头,“读书人本就不该被男女之情羁绊,你就该用心念书,然后博取功名光宗耀祖,这才是好男儿该做的。”
柳岸笑而不语,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心头藏着一位美丽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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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又睡了许久许久,她沉睡的时候理应是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可是这一次她却被一种危险的气息唤醒了。
一个着青衫的年轻男子站在她的面前,他姿态慵懒随意,而眉眼深处却透着一抹凶光。现在他正指挥着几个拿着斧头的伙计朝她这边来,站在一旁的柳徽和四周的宾客皆是一副愤恨的表情。
她慌张的注视着这一切却什么也做不了,她还没有到苏醒的时间没有办法化形因而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斧头劈向她。
就在她以为自己的性命就要终结的时候,却见一个白衣少年冲了出来,他挡在她的前面,斧头险些就要落在他的身上。
他对着那个青衫男子滔滔不绝的说着什么,把那人说得脸色极差,周围的宾客也俱露出赞许的神情。
她盯着少年面孔瞧了半天,觉得有些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阳光下他的眸子是漂亮的浅棕色,他的睫毛很长,鼻梁窄而挺立,身形还带着点少年人的单薄。
最终,青衫男子气愤离座,那几个伙计也收起了斧头。
少年绷紧似弓弦的身体终于微微的松懈了下来,他倚着树干微微的喘着气,因为凑得极近的缘故她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墨香,真好闻,比她的花香还要好闻。
危险的气息逐渐消失,困顿袭来,她感觉自己的眼皮又要合上。
在她合上眼睛的时候她轻轻在少年的耳边道了一句“多谢。”
少年猛然回头,身后只有漆黑的树干。
刚才少女的温婉嗓音好似他的黄粱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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