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从废铁山里捡起一条腿，仔仔细细将关节处沾着的一点油用小铁片刮到那半个铁皮胳膊里，又把胳膊里的油倒进准备好的铁桶。
那半个铁皮胳膊上下通透，一次盛不了太多机油。
“快点快点，你们也一起，就按照我刚才的动作来。”
“这是要做什么的啊？”洛怿言问了一句。
“喝的啊。”大吉皱眉瞅了他一眼，“不然我们饿死吗？”
林砚京看向铁桶，薄薄的一层油表面还飘着铁锈。
他们喝这个才真的会死吧。
“我们不用喝这个的。”
“啊？那好吧。”它没多问，指了指两侧的集装箱，双手合十，“但是这里还有三十六个人需要喝机油，算我求你们了帮帮忙吧，仅靠我自己一个人的话天黑之前弄不完的。”
林砚京看它刮一点油就得往铁桶里倒，来来回回也浪费了不少时间。
这效率实在太低。
宋怿也注意到了。他挑了三颗头颅对半劈开当碗用，还给大吉送去一半。
报废后的铁皮人意外地脆皮，想劈开几乎不需要费什么力气。
大吉捧着那半颗头，总觉得仅剩的一只眼睛里溢满对它这个同族的谴责，再看那半边大笑，心里发毛。
但它抬起头，其他四人毫无芥蒂地使用起来，仿佛手中真的就是个普通的碗。
犹豫几秒，它还是选择了效率。
反正又不是它劈的，应该找不上它吧。
五个人一起在废铁山前挑挑拣拣。
洛怿言瞅准机会就去找大吉搭话，宋怿一如既往地沉默做事，林砚京和宋微彤两人一边收集机油，一边分心听着对话中有没有有用的信息。
最后一抹夕阳光从黄灰色的土壤上收走，他们跟在大吉身后拎着一桶收集好的机油钻进集装箱。
这里面的铁皮人倒是和镇上的一样，一模一样的笑容，坚硬的铁质质感，以及背后的发条。它们被丢弃在这里，仿佛失去了人生的所有意义，一整天都靠坐在墙边一动不动。
林砚京在它们身上感受到了浓重的死气，像黑洞一样吞噬周围所有的能量。
她皱了皱眉，默默后退两步。
大吉凑上前去，将分装好的机油递到最前面缺了一条腿的铁皮人嘴边。
对方仍然无动于衷，它只好用小铁片撬开对方的嘴，把机油沿着嘴之间狭小的缝隙一点点流进去。
这是个极其需要耐心的活儿，恰好剩下四个人耐心值的初始设定就倒欠八百。
在第一个人尝试卸下巴硬灌被发现之后，大吉把他们四个全轰去拎东西，自己如法炮制，喂完了除自己外的三十四位铁皮人。
直到最后一位，情况才终于有所不同。
林砚京第一眼注意到的是这位铁皮人的笑容。它的笑容并不夸张，嘴角上扬的弧度平和，即便仍然是铁质皮肤，却能给人春风和煦的感受。
同样缺了一条腿，它柱起了拐杖，见大吉过来还招招手打招呼：“好孩子，这些是你的朋友们吗？”
“额......”想起之前说自己是首领的事，大吉打着哈哈，想将这个话题尽快揭过，"是啊是啊，我来给您送机油了爷爷。"
“好啊，谢谢你了，我自己来吧。”
趁它起身拿机油的功夫，林砚京探头一看，果然，背后没有发条。
喝完机油，它打量的目光也落在他们身上。
“你们......不是这小镇上的人吧？是上一层陆地上的人吗？”
“什么上一层陆地？”
它疑惑的眼神扫过几人：“那看来也不是，但你们的长相有点像。”
它伸手向上指：“我们这一层陆地的天上，还有一层陆地，听说那里的人们生活富足美满。但也仅仅是听说，迄今为止没有人上去过，我也只是偶然见到过一位从上面掉下来的人。”
洛怿言指向自己：“那人跟我们长得很像？”
“比起这座小镇里的人来讲是的。”
它继续说：“我观察过那人对这里的态度，确实是嫌弃和不适应，那么传说的应该没有问题，上一层大陆确实比这里的生活要好。”
“好了爷爷，我们先走了。”大吉喝完所剩不多的机油，收拾好带来的东西向它辞别。
“诶，好，那你们走吧。”
走出集装箱，林砚京抬起头，天空像一缸染了墨的水，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也没有陆地。
“这样看看不见的。”大吉拎着桶走出来，提醒道，“那片陆地跟轨道一样，在我剜掉发条之后都看不见了。”
“知道了。”她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你想上去吗？”
大吉闻言停下脚步：“你想上去？”
“是。”
“对啊对啊。”洛怿言插话，“不是说那里的人生活都幸福美满吗？我们都想上去见见世面，首领你难道就不想？”
“想过，不过那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大吉也跟着抬头看天，“那时候想上去纯是因为不服。凭什么他们过得那么好？我们到底差了什么？但是后来看不见那片陆地之后，这种想法逐渐就淡掉了。”
洛怿言：“首领你看不见多久了啊？”
“三年吧。”它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我应该是在三年之前剜的发条，当时还给我疼昏过去了，醒来就已经被赶到垃圾场了。”
“也才三年，感觉也没那么久。”
“什么叫也没那么久！我们的平均寿命也就三十多岁好不好！”它激动起来，指着身后的集装箱，“除了我们最后见到的爷爷之外，这里面就没有超过三十五岁的！”
“能坚持到三十五岁以上才报废的都算是高龄了，还有的是才二十岁，甚至十几岁就报废的呢！”
“你们首领我——”它指向自己，“现在也都二十岁了！”
“这有什么？我现在也二十了。”洛怿言也指向自己，又指向林砚京，“这个年轻一点，十八。”
他指尖的方向又转向宋怿和宋微彤：“这两个四十多了！”
伴随这句话落地，大吉对他们两个肃然起敬，目光都带上了崇拜。
宋怿：“……”
宋微彤坦然迎上它的目光，微笑点了点头。
洛怿言趁热打铁：“所以管他多少岁呢首领，你又没死，而且胳膊腿儿的都齐全，也不存在行动不便的情况。你看那边那个十八的，你跟她站在一起还缺了什么吗？”
林砚京瞥他一眼，洛怿言立刻扭头装没看见：“没有吧对不对？你再看这两个四十的和那个十八的站在一起，缺什么吗？也不缺吧。”
“缺倒是也不缺……”大吉抬头看看天，又转头看看身后的集装箱，“我要是走了，它们怎么办？”
突然听到一个从未设想过的问题，洛怿言一时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跟其他三人一起看向集装箱。
他们确实都没考虑过这些铁皮人。
它们客观上讲没有好好活着的能力，主观上讲没有继续活着的意愿，在必要时几乎是默认被放弃的存在。
洛怿言笑了笑：“是我们忽视了。”
大吉不走，那他们就得自己走。
他们无意强逼大吉做出选择，也不可能为之改变自己的思路。
天亮之前，四人顺着来时的记忆往小镇走去。
他们不知道的是，收拾好东西之后大吉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到自己的空间里休息，反而又回到爷爷那儿。
它同年长的铁皮人诉说自己的想法，年长者听罢，不禁叹气：“孩子，你现在还小，等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发现，人生的路本就是固定的，你回头望去，只会看到一条来时的路。”
许是被这一说法激出了逆反心理，它坐直身子拉开距离，义正辞严道：“那是因为您早已做出了选择。”
“站在已经选择好的路的尽头向回看，自然只能看见一条；但我现在还没死，面前仍然还有路在等待我的选择，我仍然有机会站在起点。”
年长者愣怔一瞬：“这样说好像也没有问题。”它低下头，“是我的视角变了，那可能真的是我老了吧......”
毕竟年龄影响的不只是身体条件，还有心态。
但大吉已经说服了自己，正心潮澎湃地准备等明天一早就去找那群人说明白。然后跟他们一起走。
就很奇怪，如果爷爷一开始就表示非常支持的话，它会很不舍得，可能在情绪裹挟下干脆就留在这里了；但如今爷爷劝说它放弃，它反倒铁了心地想离开。
翻来覆去一整晚，第一缕太阳光刺破长夜的时候，它小跑出集装箱。
垃圾场内没有多余的能遮风挡雨的箱子了，所以昨天晚上那群人直接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倒头就睡。
刚出集装箱没见到人，它安慰自己可能他们已经醒了，可能正在哪儿活动；跑遍整个垃圾场以及周边还没见到人，它站在废铁山前，发出了尖锐爆鸣。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们人呢？”它急得团团转，“就一个晚上啊！不会一个没看住被什么东西给吃了吧！不要啊！”
“早知道就把他们叫进来一起睡了，不就是挤了点？被驱逐者联盟好不容易有几个除了我之外的健全人，第二天人就没了是什么意思？”
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掉进了废铁山里，它顿在山前疯狂刨着铁皮躯壳。
“你们要是真被埋了就吱个声，我好知道你们在哪儿，或者能伸个胳膊也行，我去给你们拽出来......”
最后把废铁山翻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
它又钻进集装箱，问能直接看到他们睡觉地方的铁皮人：“你看见那里的四个人去哪儿了没？就是昨天跟着我一起来给你送机油的那四个。”
铁皮人仍旧分毫不差地坐在昨天的位置上，保持着昨天的姿势。半晌，它才缓缓抬起手，生锈的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
手最终指向一个方向，示意他们往那里去了。
大吉顺着它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小镇的方向。
很好，还不如被什么东西给吃了呢。
“都说了远离小镇啊！”它怒吼着往小镇的方向狂奔。
这个时间，林砚京他们已经到达距离小镇最近的山坡上。
宋微彤放出无人机，拍摄画面通过手表弹出的光屏播放。无人机绕小镇一圈之后，光屏上自动生成整个小镇的地图。
“咱们第一个十分钟先注意观察轨道和那个所谓的陆地就好，不要托大，重在保命。两人一组，从不同的方向进，十分钟后咱们在这个山坡下面集合。”
宋微彤目光扫过一圈，所有人都点头表示同意。
“行。”她拉过宋怿，“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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