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墟明的眼泪不太值钱,白济泽经常能看见他哭。
但如此寂静无声地哭难得撞见。
一般他要掉眼泪,那场面肯定大的不行。
台词先说上个五六句,烘托一下气氛,眼泪全部蓄在眼眶里,水光盈盈。直到乌泱泱的师兄师姐全都围过来凑一圈,嘘寒问暖,他才肯低头,吸吸鼻子,泪珠子啪嗒掉在地上。
或者看形式眨眨眼,让泪水顺着颊边滑落……总之,黎墟明有多种关于如何表演才能让眼泪掉得非常好看且惹人怜爱的方案。
像这样一声不吭掉眼泪,袖上全是濡湿的泪渍,鼻头都哭红的难看样子,哪怕是白济泽也是第一次见到。
白济泽:“哭什么?”
黎墟明闻言哭得更凶,他摇摇头,泪水和开了闸一样不断涌出,怎么擦也擦不干净,脸上蹭红了一片。
白济泽大概知道答案。
想家了,想那几个短暂给过他温暖,又消失在黑暗中的家人。
害怕了,同名的孩子敲动了刻意隐藏的记忆。害怕自己一睁眼一回头又到了黑漆漆的青梁镇。街上都是游荡的死尸,怀中抱着干瘪哭泣的婴孩,等待死亡和解脱降临,却还是一天天的活下去。
把头伸进绞绳里,把颈下的血管挑出割断……试过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却怎么也死不掉、逃不走。
白济泽原本以为他已经带着黎墟明走出来了。
可五年过去,他一回头,那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仍旧困在黑暗之中。
白济泽叹息一声,在黎墟明发顶轻轻拍了拍。
他轻声安慰道:“好啦,都这么大了。还像小孩子一样……都过去了,别再想了。我们是来喝喜酒的,开心点。”
黎墟明抽噎着,屈指轻轻沾去睫边泪光,抬眸问道:“师尊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没有,你怎么这么想。”你只是有点傻乎乎,加上脸可以算是纯真可爱……和蠢这种攻击力略强的单字毫不沾边。
黎墟明弯起嘴角:“那师尊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还以为是弟子太过愚钝,惹师尊伤心厌烦,要弃了我去。”哭过一场,他的眼尾微红,本就低沉的声音也沙哑起来。
白济泽不知道话题怎么转到这上面来的,有些头疼,揉揉太阳穴,回道:“我没有。”
“有。”黎墟明拖长尾音,不依不饶,“师尊只告知弟子前来赴宴,是何人的喜酒也未曾说过。若不是朱璃师姐前来,与弟子聊过,弟子还不知道已经当上别人家的‘开路童子’了!”
“呃……”
总感觉今天的黎墟明……情绪表达格外丰富?
他以前没少这么交代事情,黎墟明从不过问细节缘由,叫干啥就干啥,指哪打哪,效率极高。白济泽也就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今天突然被点破,他才意识到好像确实不应该让孩子稀里糊涂跟着。
白济泽利落道歉:“对不起,之前忘了。”
白济泽试图补救:“也不是别人家,你师伯家,一家的嘛。等新娘子看过合眼缘,真选中你了。主家还要给你包红包呢。”
“我不要红包。”
“也没想给你。师尊先帮你保管。”
“……师尊!”
“在呢。有事说事。”
黎墟明不安地抚摸尾戒:“我非要戴着这个不可吗?”
白济泽点头:“戴着。”
“为什么?”
“为了你好。”
黎墟明转动那枚戒指,轻轻叹了口气:“说到底,师尊还是觉得弟子愚钝。不信任弟子……也罢,是弟子的错。”
“……”
“师尊日日夜夜看着弟子这副蠢相,怕是早就看烦了……早知如此……”
白济泽实在看不过去他这副自怨自艾的脆弱姿态,抬手狠狠一捏一扯黎墟明泪痕尚存的脸颊肉,把下撇的唇角往上拉,让他没办法再说话。看着黎墟明呆愣的表情,白济泽满意了,最后狠狠揉搓一通手下那张漂亮的脸。
“嗯?”
掌心触到温热的肌肤,白济泽的眉皱了起来。
他伸手探向黎墟明额头,又摸摸自己的,温度相差无几。
但对黎墟明来说不太正常。
白济泽焦急道:“你有没有哪不舒服?”
“有。”黎墟明点头,“自从戴了这个戒指……弟子感觉,很难受……”
“哪难受?”
黎墟明摇摇头:“说不出来。”
他捂住心口的位置,沉默思考了一会,微微蹙眉,似乎是在隐痛,被白济泽揉红的脸都白了几分。
白济泽不免慌神,也跟着他把手放了上去。这几年白济泽的医术并无长进,摸来摸去摸不出名堂,把脉更是灾难,还不如刚学成的那一两年记住的多。
他索性侧耳贴在黎墟明胸口,集中精神闭目倾听了会。
稳健有力,呼吸中也没有杂音,心脏和肺都没问题。
“师尊……”
“你先别说话,你一说话震得我听不着。”
朱砂:“要听什么?”
师徒诊疗中突兀出现了第三人的声音,白济泽被吓了一跳,当即就从黎墟明胸口弹开了。
朱砂抱臂站在风口,表情微妙。蹙着眉,可又不像要责怪谁,视线来回在他们二人身上打转,最后放弃了追问,稍稍侧过了身。
从他身后钻出一位笑容和煦身着蓝白衣衫的女子。女子朝白济泽挥了挥手,白济泽看她莫名有股熟悉感,却不知从何而来,颔首作为回应。
朱砂介绍道:“这是砭赫城的驻守仙长之一,你们这几天有事找她,让她带你们去城里转转。我家那边有点忙,暂时抽不开身。”
女子眨眨眼挑挑眉,疯狂冲白济泽使眼色,白济泽一个都没看懂,只能又点了点头。
等朱砂一回头看她,女子马上就摆出一副严肃表情,清清嗓子,道:“鄙人恣寒,有失远迎。仙尊恕罪。”
朱砂眉头一皱,似乎是不满意她的自我介绍:“这么多年还是这副死样子。当初要不是小陆……”
“老祖宗!老祖宗!您快去前院看看吧,三小姐她……”
远远跑来的家丁打断了朱砂的训话,头发花白的老者走近后看见在场其余三人,到嘴边的话硬是咽了下去。
“知道了。这就去。”
朱砂最后给了恣寒一个警告的眼神,跟随家丁的消息远去。
他这一走,恣寒马上直起了腰,锤着腿哎哟哎哟,和白济泽说起小话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也一点没变哈,还是这个讨人嫌的样子。”她自来熟地揽过白济泽的肩膀,将大半重量都压了过去,二人身高相差无几,白济泽被她压了半个头不止。
“太谢谢你了师弟!仗义!要不是你我还在山沟沟里挨冻。这还有什么说的,砭赫城送你了!”
白济泽一下子懵住了,听她说了好几个关键词,终于想起来眼前这人是谁。
“不用谢……应该的。不过我怎么感觉这地方也挺冷的……你的腿……?”
“好滴很呐!”恣寒拍拍膝盖,一掀衣摆,腿上赫然是两个绑好的棉花包,“这地方冷是冷,但可以烤火啊!那山沟里冷我连炭都没有啊!柴要自己砍,房子是漏风的……师弟你也知道我们水灵源本来就容易体寒,待的我真是……太难过了!”
她说起话来倒豆子似的,白济泽说一句还没听完,下一句就已经到了。听得他头昏脑胀,只能勉强点头应答。
“师尊,这位前辈是?”
“……哦,她是……”
白济泽肩头一松,恣寒看着黎墟明的脸目不转晴,转而握上对方的手,重重一压,铿锵有力道:“贤侄!”
黎墟明礼貌微笑:“?”
“哎呀哎呀我常听师弟说起你,一表人才啊一表人才!这小脸,俊呐,白里透红!平时涂的什么霜?嚯,发质这么好,没少打理吧?抹什么油?”
黎墟明的眉尾以肉眼不可查的弧度微微上扬,他抽出自己的手,在衣摆擦了擦。
刚开始那点礼貌微笑无影无踪,他冷冷道:“不抹油。天生的。”
白济泽替徒弟找补:“他有点小洁癖……”
“我懂我懂,孩子到年纪了是这样的。”好在恣寒似乎是个心大的,并不在意,掏出个小红包递了过去,“贤侄,小小心意。祝你仙道坦途,步步高升。”
黎墟明抱臂环胸,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冷冷笑了一声。
白济泽及时拿过了红包:“我替他拿着,多谢你。费心了。”
恣寒笑道:“这才哪到哪,费心的还在后头呢。”
她掏出卷轴,哗啦一展,绢布之上灯影幢幢,画上的人竟会自由行走在闹市之中,买货观戏。
“‘砭赫城三日游’不知仙尊可否赏脸?”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天天在明决门上996,不,007,整天不是带孩子就是调解邻里纠纷。好不容易蹭到了朱砂的返乡假,不走走看看着实有些对不起这五年辛勤劳动的自己。
恣寒在砭赫城人缘好到离谱,一拐弯就有店铺老板喊着“仙长仙长”跑上来,塞给她一堆小玩意又跑回摊位,跟固定触发了送礼事件的npc一样。
白济泽蹭到不少免费的零嘴小吃,尝过之后,全塞给了身后的黎墟明。
砭赫城的房屋风格接近蜀地,却不完全相同,飞檐翘角,竹楼瓦舍。家家户户门前都晒着红辣椒干玉米,油坊像景区的绿豆饼店铺一样,隔一条街就有一两家,走到哪都能闻见芝麻油或花生油的香味。
白济泽一路瞧瞧看看,新奇不已。还听了朱家许多八卦。
恣寒在这方面颇有研究,朱家每个人每天做了什么都理得明明白白,可惜白济泽听完了没记住几个人名。
恣寒摇摇头:“大致就是如此……伍徵仙尊回来之后还能控制一下局面。”
恣寒叹息一声,站在另一侧的黎墟明即刻冷笑出声。
白济泽瞥他一眼,却见黎墟明神色如常,微笑着点了点头,仿佛先前那声冷笑是他的幻觉。
总感觉黎墟明对恣寒有莫名的敌意,大概是童年阴影在发力,看见驻守仙长就浑身不自在,恨不得远离。
恣寒突然道:“唉……不知道三小姐能不能想开点……”
黎墟明挑眉:“人家怎么想,关你什么事?”
白济泽:“……”刚刚红糖烧饼里加火药了?
白济泽狠掐一把黎墟明腰间,别开话题:“三小姐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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