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万叔叔(修)

那人道:“太监确是太监,不过平日人都喊我小公公,你这称呼显得我多老,一时未适应。”

这下卫素瑶放心了,都叫他小公公,看来他连大太监都不是,不用忌惮。

她就着朦胧月光上前几步,堪堪看清他的轮廓,颀长,轩举,莫名感到他身上有些神秘和违和。也许因为她见到的小太监都瘦条,难得见到发育这么好的。

大晚上遇见个能平等交流的角色,怎么也要薅点信息。卫素瑶关切道:“小公公,怎么你晚上在外面晃?是不是迷路了?”

“唔,去办点事,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那人转头四下一望,真像迷路不知所至。

卫素瑶心中一喜,嘿,怎么有人比她还糊涂,她还不是垫底。

“你进宫几年,怎会路不认得呢?”卫素瑶指着头顶的匾额,音色清亮,“我问你,咱们现下是在哪个门?这你总知道吧。”

那人不说话,卫素瑶猜测他在思索,好一会都不见回答。

“是麒趾门。”卫素瑶谆谆告知。

那人静默片刻,忽说:“麟趾门,麒麟的麟,不是麒。”

大约是风动的缘故,他声音有些颤。

卫素瑶微张口,脸上发烫。

那人又说:“出自《诗经·周南》,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是说,麒麟的后代诚实仁厚,如今用来赞美子孙品格高洁。”

“噢。”卫素瑶觉得自己脸一定红如番茄,幸好是在夜里,她掩藏窘迫,爽朗笑道,“原来你知道,我挖的陷阱你倒没掉下去,还不算太糟!麟趾门前面是什么宫,后面是什么宫?说说看呢。”

那人又静半晌,这次静得更久。

暖风吹拂于他们之间,他们的衣衫向着一个方向飞动,发出簌簌响。宫墙之上盘旋草木芬芳,从红墙的另一端飞来零星花瓣,落在他们肩头脚边。

卫素瑶奇怪,他为何每次说话前都要停顿很久,要想这么久?为人这么谨慎?

她上下打量他,实在看不清。夜色像一汪幽潭,深而黑,他浸在其间。

只有被薄光勾勒的地方尚透出寥寥痕迹,卫素瑶看见他肩膀的丝绸衣料上反射出三角形亮斑,是这写意画中最用力的一笔,亮斑在昏黑中泠泠地漾动。

他在抖。

卫素瑶瞬间明悟,他在憋笑?!

“你......”

那人似乎终于憋不住笑出声,“你这丫头着实狡猾,不认得路,还敢诓我。”

卫素瑶心思被看破,只能认栽,“怎就不认得路,大晚上黑灯瞎火的谁看得清,我原来走夜路都不用打灯,怎么到了这儿就什么也看不见。”是皇宫基础设施不完善,怎能怪她没有火眼金睛。

那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她恍若未睹,转头四顾,沉吟道:“是,这道上是得添几盏石灯,”又问她,“你是哪个宫的,我送你回去。”

卫素瑶没想到他这么好心,心想该不该如实相告,他似乎不是坏人,可若传出去,延禧宫的新宫女不仅迟到,还迷路,被人捡了才带回去,一塌糊涂。不光丢自己脸,还丢惠嫔脸。

“不,我不急着回去。”

大约听出她话中忸怩,那人问,“怎么?”

“告诉你啊,我偷跑出来的,想去膳房拿吃的,你若大摇大摆送我回去,被主子看见不好。”

那人轻笑,“难怪你不透露来历,行,你在这儿继续晾会脚,我替你走一趟膳房,你想吃什么?”

卫素瑶喜出望外,她饿得前胸贴肚皮,潜意识胡诌到膳房上,结果这小公公还真愿意给她跑腿。她雀跃道:“要吃大肉包!”

“别的呢?”

“就肉包。”她想不出别的小吃。

“甜点要么?”

“不用,就爱吃肉。”想到热腾腾的大肉馅,她就笑得愉快。

“你等着。”

卫素瑶听到他步子轻响,在逐渐走远了,她想想不妥,两人不认识,他就主动帮自己,实在热心肠,“哎,我给你跑腿费。”她往身上一摸,没钱,伸手去摘耳坠。

那人一怔,“不必的。”

卫素瑶忙乱取下耳坠,摸黑捉他手,大致方向里摸到一根温暖粗实的腕,腕侧骨节凸起,她分开他的五指,摸到他掌心,很宽阔的掌心,能包住她整个手。

“你拿好了,别看这耳坠子小,主子赏的多少值点钱。”她感到他手僵在空中并不动弹,又说,“黑灯瞎火谁也看不见谁,我就跟你说了,我就是单纯想谢谢你,不想欠着人情没处还。”

她把耳坠放他掌心,蹭到他拇指上一截扳指,玉做的,温凉,油润,厚实。

卫素瑶大感窘迫,心想他原来这么有钱,定看不上玛瑙小坠子,碍于涵养好才委婉拒绝。

她就要拿走耳坠,那人五指迅速合拢,“我收下了。”

-

卫素瑶靠在麟趾门下等。

大约是白天太累,感到身体重,像什么人用胶水糊住她眼皮,她想着就闭目养神,放松眼睛,不睡。然而眼皮一阖,仿佛被人打了闷棍套进麻袋,立即睡去。

朦胧间,梦到妈妈带着弟弟找上她的小房子,问她讨工资,说要给弟弟交软件培训班的费用。

她房贷累累,却仍拒绝不掉,躲到同事家去,妈妈又带着弟弟打听到她公司,去公司撒泼打滚,骂她白眼狼,念了点书就看不起农村家里,不顾家人死活。同事窃窃议论,老板不堪其扰,把她叫到办公室谈话,命令她解决这个问题,否则辞掉她。

她好不容易拼出来的事业,不能就这么毁于一旦。

梦里,她拿着菜刀在家等他们,凶狠地喊着大家一起死。弟弟夺走她的菜刀,把她撞到地上,她吃痛,大脑顿时清明,醒了。

脸上犹自挂满眼泪,双眸恍惚。

“素瑶!”有人拨动她的脑袋,对她当头一喝,“醒醒!”

卫素瑶触电般地坐起,“姑姑!”

冯芷郁沉声问:“你不去报到,在这里作甚?”

卫素瑶还沉浸在被家人盘剥压榨的崩溃中,张眼一望,四目黑黢黢,唯有灰色天际粘了一枚不甚分明的弯月。怔愣片刻,总算有些头绪,记起迷了路,遇见一个小公公,要帮她拿肉包子。

“包子呢?”

冯芷郁拽她,斥道:“包子?还没睡醒?起来!你可知道延禧宫的人在寻你。”

听见延禧宫,卫素瑶就刷地起来。冯芷郁帮她拍了后背和屁股上的灰尘,替她整理衣衫,“快去,他们就在前头。”未等卫素瑶细思,冯芷郁推着她走。

卫素瑶跨门槛,忽然记起这是麟趾门,麟之趾,振振公子......小公公还在给他拿外卖。

“这会什么时辰了?”

“亥时二刻。”

晚上十点多,她竟睡了将近一个半小时。

所以她的外卖是出了什么问题,送不到了?

“我的包子...”

“包子梦里有的是,先跟我走!”冯芷郁气不打一处来,秋兴都到辛者库找她要人了,这丫头还磨蹭,她手下更用力地拽拿推搡。

两人往前转过一道门,两个人影树立前头。

“找着了?”对面的人走近,亲和道,“你跑到哪去了,可叫我们好找。”扑鼻一阵浓郁花香,从这姑娘的发丝衣服里纷纷散出。

冯芷郁道:“小丫头迷路,大约走得累,在墙边盹着了。”

那姑娘噗嗤一声笑,声音宛转柔美:“是个小迷糊。”

冯芷郁道:“秋兴,她不是故意的,惠嫔娘娘那边,劳烦帮着说说话。”

卫素瑶想起那日送首饰来的小姐姐,秋兴,原来是她。

脑门上有柔软的手抚摸下来:“好孩子,天晚了,咱们快回去歇息。”

-

迈进延禧宫,迎面就是好大一棵银杏树,枝干高大虬壮,仿佛附了一层干柴的肌肉,树枝树叶之间漏进昏黄的光,往地下投出个硕大迷离的影子,把延禧宫正殿罩在其间。

秋兴的背影丰腴有致,从肩膀到臀腿,一路是曲折油润的走势。她穿青色长袍,树影碎光覆在她衣上,像是美人蛇的鳞片。步态袅娜,十分娉婷,小髻上垂下一簇珠子,随着走动一摇一荡,锱铢叮当。

越走进,越是亮堂。空气里花香四溢,浓郁挠鼻,卫素瑶初来不习惯,打了个喷嚏。

秋兴顿住脚步,回头笑等卫素瑶,那没有唇峰的一撇柔软嘴唇弯起,鼻翼的褐色小痣皱上去,“果真是漂亮。”

卫素瑶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在说自己。穿来的这具皮囊太美丽,招摇的美,被许多人夸过,可她至今仍不能习惯。

甚至陡然进入森森延禧宫,空气里都是妩媚女人味,再和秋兴这样的风韵佳人走在一起,她感到自惭形秽。

秋兴推门,带她进入正殿,对称布置的家具擦得锃亮而一丝不苟,正中间一方小茶几,一对紫檀木太师椅,后面是顶花鸟屏风,两侧珠帘垂顺,漾动细微的七彩幻光。

秋兴回头搭上卫素瑶手臂,亲切把她带上前,对着东侧珠帘道:“主儿,人带来了。”

卫素瑶微眯着眼,看到珠帘里头有个乌发垂肩的女子,倚靠罗汉床上,她看不真切对方的面容,但只觉是非常美的。

这便是惠嫔娘娘了,她不由感到一丝紧张。

惠嫔拖着懒洋洋的调子,“怎么才来?本宫等得都乏了。”

像是有些不快。

卫素瑶心底叹息,开局就扣分。

她恭敬行了个礼,“奴才卫素瑶,请惠嫔娘娘大安,奴才初来宫中,不认得路,才迁延到这时,叫娘娘见笑。”

里面的人轻笑一声,“不太聪明,但有自知之明,挺好,”她缓缓坐起身,“进来吧,让本宫瞧瞧你。”

卫素瑶看看秋兴,秋兴捏了捏她手臂,示意她赶紧进去。

她便掀了珠帘,稍一矮身,进了东侧间。

惠嫔穿米白色里衣,乌发披肩,肤冷唇暖,眼睛乌黑硕大,华彩照人。

卫素瑶惊艳不已,这简直像加了滤镜,长得自带毛戈平妆效,妩媚风流,太好看了。

康熙这货艳福不浅啊。

惠嫔似乎习惯了他人眼中的惊赏,傲然抬起下巴,瞥向卫素瑶,看了又看,“素瑶,你走近些。”

卫素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疑惑走上前两步。

惠嫔拉起她的手,抬眼盯着她脸瞧,眉头忽然一蹙,而后咯咯笑道:“妙,妙啊,神似元后,娇胜宜嫔,你是专挑好的长,合该到本宫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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