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住在营帐内,环境不比乔府院落,药材又不似京中那般什么名贵有用的都有,病了便更难养好了。
乔行砚觉着手脚发凉,便放下手中的茶水,半睡半醒间再次走向了床榻。
按照约定时间,文修被他遣去同顾询对接户部一案的相关情况了,是以此刻身边也没了伺候的人,他只能独自忍着寒意,钻进了被褥中。
不知过了多久,乔行砚觉着头昏昏沉沉的,做的梦也有些杂乱,好似听见了裴归渡的声音,又觉着那声音实在遥远,听不真切,还未问明白,便又被一只无形的手拽入了海底,溺得他喘不过气来。
乔行砚是被帐外的鼓声吓醒的,他心中一惊,手中的力也紧了些,猛的睁眼,看到营帐的最高处,一阵黑影闪过,他才反应过来,午间休沐结束,围猎赛又开始了。
乔行砚半梦半醒中又要闭眼,手指下意识往回一勾,结果就感受到了一股温热的触感。
乔行砚再次睁开了眼,他偏头看去,半边脸陷在软枕中,另外半边看清了坐在榻前的人。
裴归渡坐在榻前,双手捂着他的一只手,牢牢地圈在自己掌中,像是珍视什么宝物一般,紧握着不松手,眉目间也满是担忧。他有些怀疑此人是不是方才哭过,眼尾竟有些泛红。
乔行砚不解,抬起另一只手去抚他的眼角,身子随之侧躺着,身后的被褥也被卷了起来。
裴归渡偏头凑上对方的掌心,又宛如小动物一般蹭了蹭,仿佛生病需要安抚的是他一般,一直靠着不愿分开。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都只是互相望着没有说话,直到乔行砚侧躺着身子的姿势累了,手酸了,他才将手收回,用手掌撑着硬榻作势要起身。
裴归渡没有拦,只是取过对方搭在一旁的狐裘给他披上,又起身坐上榻,让他将所有力交付到自己怀中,只安心靠着。
裴归渡又替对方掩上被褥,一副生怕对方受寒的模样。
“几日不见,你怎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了?”裴归渡语气中满是担忧,道,“病得这般严重,梦里都在说胡话。”
乔行砚回握住对方将他藏在被褥中的手,虚弱开口道:“我在梦里说什么了?”
“你说——”裴归渡停顿一瞬,将嘴边的话一换,又道,“文修怎么还不回来。”
乔行砚藏在被褥中的手指轻轻挠了一下对方掌心,知晓对方说的不是真话,却也顺着问道:“文修呢?”
“在帐外守着。”裴归渡道,“我来的时候只你一人,坐了一会儿他才回来的。”
乔行砚没有说话,只是又将食指与中指竖起,其余手指曲着,只那两只手指学着走路的模样,在对方掌心游走着,像小孩一般。
“吃过药了么?”裴归渡用自己的脸颊去抵对方的额头,怀中之人便顺势偏过头来靠着他的脸,他温声道,“额头这么烫,身边也没个人照顾。”
乔行砚闻言像个小孩一般往他怀里钻,嘴里还嘟囔了几句,才缓缓说道:“父亲寻了御医看过,兄长亦喂我吃过药了。”
“这般还不见好转。”裴归渡将人抱得紧了些,道,“倒还真是矜贵的身子,生起病来便这般吓人。”
乔行砚缩在对方怀里笑了笑,嗓子愈发沙哑起来,道:“我都这般模样了,你还是不安分。”
裴归渡的手在被褥中,顺着对方的手摸到了他穿着的单薄中衣,还没开口责备他穿得如此少,难怪会病倒,却不曾想被其堵住话口反将一军。
裴归渡笑着将手移开了,重新握上对方的手,与其十指紧扣,道:“早知你身子这般,我当初就不该将你留在营中,早些将你送回去才好。”
乔行砚不以为意,当初在淮安那住的哪是营帐?软垫都取上好材质的,被褥好几层都是保暖效果十足的,榻边还有暖炉一直供着,每夜都伺候着热水沐浴,就连衣裳妆奁首饰都是全新的,生怕亏待了他。
现如今的营帐能有这般已然是托了皇帝的福,如此他都扛不住,更不用提裴归渡从小到大便随父出征,住的是什么样子了。
大抵是生病了容易扰乱心神,乔行砚这几日总是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梦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现下见了裴归渡,心中更是难受,说着便生出一副委屈要哭的冲动。
乔行砚有些心疼了,心疼身后之人。
“敬淮。”乔行砚握紧了裴归渡的手,继而又往对方怀里钻了些,他声音微颤,道,“我有些想念禮州的日子了。”
裴归渡闻言一怔,眼圈变得愈发红了,他极力克制住,平复情绪,温声道:“为何突然会有这种想法?”
“我方才梦见你了。”乔行砚委屈道,“往日,我惯不会说这种酸话,实在矫情。”
裴归渡一句一答,下颚抵着对方的头顶,对方散落的发丝滑到他颈间,道:“嗯。”
“大抵是生病将脑子烧糊涂了。”乔行砚自嘲般一笑,道,“今日就是有些想说,不说便觉心里难受。”
“嗯,你说。”裴归渡微微仰着头,“我在听。”
过了许久,乔行砚都没有说话,时间久到裴归渡怀疑对方是不是睡着了,正要去看,便听见对方忽而开口,语气微颤,可怜极了。
“我梦到你去平州了。南蕃攻进平州,城破了,百姓哀声四起,敌军屠戮整座城,可你没有离开。”乔行砚道,“平州城好大的风沙,白烟,血流成河,将领跪在城墙之上,长枪自脊背穿体而过,好痛……”
乔行砚没有说,可裴归渡知晓,那位将领便是自己。
裴归渡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胳膊,安抚道:“梦都是反的,你这是生病了,太紧张,才会梦到这么骇人的事情。病会消散,梦也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乔行砚不信,他虽然生病了,但他知道,身在营地,周遭都是眼线,若非必然,裴归渡不可能无缘无故冒着风险来找他。
乔行砚松开了攥着对方衣袖的手,沙哑开口,道:“你要走了是么?”
裴归渡安抚对方的手一顿,迟疑许久,才沉声开口,道:“嗯,至多两日,便要走了。”
乔行砚埋于对方怀中的脸蹙起了眉头,他又问:“是去平州?”
裴归渡又道:“嗯,平州。”
“南蕃又引发暴乱了?”乔行砚此时的确认话语已然变得没什么感情了。
“嗯。”裴归渡同样平淡答道,“父亲带兵镇压,反被混入其中的细作刺伤。”
“伤势如何?”乔行砚道。
“不清楚。”裴归渡答,“信中未曾提及。”
“何时收到的信?”
“今日。”裴归渡知晓对方的意思,又解释道,“我方收到信,便同皇帝禀明。一出大帐,就来寻你了。”
乔行砚知晓对方是在安抚自己,可他此刻并不需要对方毫无作用的安抚话语,都是空话罢了,哪里能作数?
“不能春猎结束后再走么?”乔行砚问道。
裴归渡沉默片刻,道:“不能。平州局势不明,南蕃比预想中要早发动暴乱,恐怕是与靖央有所勾结。父亲那边撑不了多久,平州城的百姓也撑不了多久。”
乔行砚许久都没有说话,他想不到什么理由能留住对方,可他仍是不甘心,他有些想无理取闹了,道:“可我的病还没好。”
裴归渡觉着自己整个人都僵住了,迟疑片刻,他才沙哑开口:“临舟,待平州城的事情结束了,我便回来寻你。若你那时还念着,我便带你回禮州。”
“待事情结束……”乔行砚宛若喃喃自语,声音极轻,道,“半年,一年,两年,亦或是更久?”
裴归渡不忍心说,只是抱着对方,企图沉溺其中。
乔行砚再次陷入沉默,片刻后,他将手从对方掌中抽出,整个人从对方怀里起身。眼角还在微微泛红,但说出来的话却毫无感情,他道:“裴敬淮,你走吧。”
裴归渡闻言蹙起了眉头,像是没听清一般,难以置信道:“什么?”
“你走吧。”乔行砚重复一遍,这次声音却显得有些轻颤,“我在京都等你回来。”
“临舟……”
裴归渡抬手想去触碰对方,却不料对方只是偏开身子往后避开,眼前有些模糊不清,乔行砚道:“鼓声响了,父亲与兄长就该回来了。”
这是第二次下逐客令的意思。
“愿你平安凯旋。”乔行砚看着对方说道,眼底满是柔情,却又显得悲悯。
营帐外的脚步声不停,似有一队士兵从帐前经过,随后又响起了阵阵马蹄声,渐行渐远,继而又近,再度远去。
“好。”裴归渡看着对方说不出其他旁的话来,只一字,最终还是起了身,正要离去之际又回头看一眼对方,后者这次却是半点回应都没有给,这下他真的一点留下的理由都没有了。
裴归渡出帐后,文修探查了一番四周,确定没有旁人刻意观望后,他才掀开帐帘走了进来,不曾想一进帐便瞧见正在病着的小公子只着单衣坐在榻上,身后披着的狐裘也垂落至被褥上。
文修上前替对方披好狐裘,又将被褥掩至对方腰间,道:“公子,三殿下送来了三本账簿。”
乔行砚忽而回神,抬头看对方,便瞧见对方从怀中取出三本账簿,样式与淮安城所见一般无二,他接过账簿,强撑着精力翻阅起来。
“这是江城近两年的田赋收缴明细。”乔行砚翻阅第一本账簿审阅一番后确定道,“看这纸的材质,想必是新抄录出的。”
乔行砚又翻阅起第二本来,大致看过一遍后,根据其间的人名地名判断出,此本乃琼华的厘金收缴明细,再翻阅第三本,便发觉有些似曾相识,再仔细一看,才发觉并非同一本,虽是记录关税相关,却并非出自琼华,而是出自江城。
乔行砚将三本账簿盖上,重新交于文修,道:“我与父亲兄长共处一帐,此物还是放在你那儿较为安全,切记,不可叫旁人知晓,尤其是父亲。”
文修接过账簿,将其重新藏进怀中,正色道:“是,属下定不会叫主公知晓此事。”
若真叫乔怀衷知晓他与乔瑄兄弟二人皆参与了户部一案中,想必又要大发雷霆,想方设法去阻止二人干涉,届时怕是连外界也瞒不住。
乔行砚手背抵在嘴边咳嗽几声,又沙哑道:“找个机会提前回京,将账簿递给景书看看,他阁中有许多往来通行记录,先大致核实一番此账簿是否为真,若真,再将账簿取回,若假……”
“假的当如何?”文修问道。
“若是假的,便同三殿下好好算算,缘何要白费力气糊弄。”乔行砚神色凛冽,却耐不住喉间干涩,又止不住咳了几声。
文修眉间蹙起,正要抬手上前帮扶一二时,帐帘便被人掀开了。
文修回头望去,乔行砚却咳得直不起身,只听见面前之人朝身后喊了一句“主公”。
乔行砚头也不抬便道:“文修,你先下去吧。”
“是。”言罢,文修便躬身与乔怀衷擦肩而过,紧接着又同乔瑄颔首示意,离开了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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