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辈分,某该敬称段部鲜卑的恪尊一声‘姨祖母’。”
他的语气冷淡得分辨不出任何情绪,“或许是顾念这一星半点的血缘吧。”
寇晙独霸幽州,生有三女,幺儿嫁做胡人妇,经历段部鲜卑权力更迭,依旧是高贵无双的恪尊。
檀湛缓缓讲起往事,历史才是真正的传奇。
温璞啧啧称奇,实实在在了解什么叫做“收继”。
现任首领段护辽的妻子,是从上任首领段牙手上抢来的。两位段氏好儿郎,几乎把内乱打成了外怨。各方拥趸、子侄亲眷,围绕首领宝座闹得不可开交。
毕竟段部的首领,曾获加封为左贤王、骠骑大将军、辽西公、幽州刺史。其他不论,辽西公与辽东公慕容部地位相等。至于幽州刺史,寇晙临终前虽遵大齐朝廷的礼数,上奏中枢推荐段牙继任,但实际上已经把实权让渡给了段牙。
谁料段牙无能,竟遭驱逐,又因决策引发部众不满,被以迁都罪名攻杀。
这是后话了。
当然,檀湛的姨祖母无论多么青春美貌、明理达义,也不过一介女流。沦为胜利者的奖赏,所赋予的身份象征好似镜花水月。
至于成年男子,考虑得就要多了多,篡位成功后,需要稳固地位、壮大部族……
用最动人的笔墨,粉饰最直白的利益。
什么“姐妹情谊……格萨爱屋及乌……”,什么“时常哀戚小郎孤苦……多加关照……”,说的比唱的好听。
弄清楚后,温璞不禁一乐,原来段部首领有意招檀湛为婿啊。
左耳进右耳出的知识,到底残留了一点在脑子中间。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又沾点水在案上涂涂抹抹,很快理顺了相关人士的家族辈分及姻亲网络关系,直呼“好复杂,好烦人……”
绵延数代,有谱可查,复杂不过贵胄高门。若非她曾被押着学习,了解更多匪夷所思的隔辈亲的好姻缘,岂能毫无愕色,反而笑得恶劣,“敬老爱幼,老在辈分,幼在年纪,大雅可一定要敬爱有加啊,不然中正官提笔想写,都不知该批评不孝还是不睦咯……”
檀湛神色复杂,嗖嗖的凉。
他苦恼,为自己不可预见的未来。
外祖父从不看好段部,更愿替他求娶一名韶族贵女,不仅为他,也为公孙氏一族。
可如今……
“檀某并非泥作的魔合罗,随意配对,不值一哂。”眉梢微敛,仿佛寒鸦惊起所勾动一丝颤音,万籁依旧寂寂无息。“小小年纪,尽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指骨叩了她额头,他促狭,“别只顾关心檀某,说不准日后阿鷟也有此烦恼……”
“要你管!”
温璞生气了,才不管是谁先惹的祸,语气不阴又不阳道:“呵~我何德何能,受此回赠。好大一份祝福,令人涕泗横流。”
然后气呼呼两下,又“哼哼”两声。
“大雅,你若不乐意……要不要随我入商山潜心修道?”
“商山?”
温璞支颐展颜,“我商山可是百家争鸣之地。儒、法、墨、农、医……在乎入世施展才华抱负。唯独道之一途,阴阳道、太一道、太平道、浮屠道、上清道、五斗米道……偏爱出大隐忘世。既然忘机忘世,那么自然不必为婚姻所困啦。”
但等了很久,两人不过大眼瞪小眼,一时有点尴尬。
正了神色,收起棱角,敲她额头的少年又恢复如初,木秀于林,由青涩悄然长成葱茏,温文尔雅,依旧是一位端方君子。
不愿就不愿,一片丹心付东流。以后想来商山,她绝对放条狗送他听个响,堵死他拜师的路。
她尽想些趣事。
仿佛所有烦恼都远在天边。
可再忘却,再克制,终有濒临决堤之时,直到眼眶泪涟也不自知。
温璞心头乱乱,杂草疯长似的,愈发无力起来。
人就是这么神奇。
她和他,陷于缧绁。任凭雨打风吹去,一一冷静接受,微扬唇角,保持从容。
弱小且强大,好像一切的不幸与所有的重视,都不值得时时刻刻地沉沦、缅怀……
没有一味沉浸苦楚哀哀哭泣,而是在思量……
“寇晙!寇晙!寇晙!”
温璞默念几遍,竟生出了嫌弃之心。
人都作古了,还留下那么一大的烂摊子。
是等她来解决嘛?
温璞不知,此时此刻,檀湛也默念了几下这位先人。
寇晙另外两个亲骨肉,一女为原配卫氏所出,一女为续弦华氏所生,分别嫁入高平檀氏、辽西公孙氏为妇。随后,表亲之间又喜结连理。经历战乱,仅剩一株独苗苗,名曰“檀湛”。
所谓奇货可居。
檀湛无比清楚自己的处境。
首领段护辽看重他的价值。
嫁女给他,相当于同河东卫氏、平原华氏、高平檀氏、辽西公孙氏四家一流高门联姻,也为段部重新入主幽州,夺回慕容部占据的辽东,增强了法理性上的大义,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他逃不掉。
喝完粥后,疲倦袭来,温璞支撑不住,进入了梦乡。
当她刻意隐藏情绪,举止言行是率性而发的,有时粗俗、有时痴傻,往往让人扶额无语,却又能被取悦到。就像刚才,她很想哭,但又不愿宣泄,不希望自己糟糕的情绪影响到别人。
所以她忍住了。
可是忍住悲伤、恐惧……又是无比的费心费力。
她以为自己睡不着,没曾想一沾枕头就倒。
直至后半夜,才被噩梦惊醒。
尽管大家都在很好的保护她,但该知晓的都知晓了,该瞧见的都瞧见了。
这就是战争啊,不是史册中的七八个字,不是刀笔吏歌颂的丰功伟绩或批判的悖逆不轨,而是血淋淋的死亡。
两眼一睁一闭,胸腔里跳动的鼓声倍加清晰,逼迫她不得不起身,蹑手蹑脚地蹲在胡床上发呆。
窗外满月高悬,布谷鸟鸣稀疏,安静至极,无限放大了铁甲兵器冷飕飕的碰击响动。
她抱紧双臂,手掌摩挲着直竖寒毛下的鸡皮小疙瘩。电光石火之际,脑海里捕捉到一首诗赋,“杀声沉后野风悲,空月高时望不归。白骨已枯沙上草,家人犹自寄寒衣。”未深思,脱口而出,顿觉舌齿留香,亦苦涩。
“阿鷟会作诗?”
温璞一惊,隔着纱罗屏风,望见檀湛眼眸亮晶晶得灼人。
鲜卑人不太讲究礼数,见他护着她,索性把他们扔一个屋处理。否管什么男女大防,一男一女贴坐一处,在他们野蛮且淳朴的观念里,压根不算个事。
于是乎,他们睡一起了。
她上,他下。
她软塌,他地铺。
没被大人们打死,全因大人们不知情。
檀湛睡不着,有一部分归结于温璞。
他都在郑重考虑要不要求娶她了,她却天真无邪地呼呼大睡。
不拘谨,不矜持,皱皱眉头还是为了盖被子的问题。如果他知道她四五岁前总爱往闻百药、钟吉利等人被窝里钻,可能会一口老血喷出,捂胸哀叹自己“一片真心错付”。
此刻,他则惊奇她吟了一首不符合年龄,体裁新颖且格律严密的七言诗。
温璞蹙眉,也疑惑自己哪来的诗情诗意,诚恳地回答:“我呀,只会念不会作,从犄角旮旯扒拉出来一首,只能说明我记性好。”
她眨眨眼,目光染了月色十分温柔,悄悄道:“其实呀,我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一般人不知道罢了。”
檀湛搬来把胡床,与她并列而坐。
“大雨纵然滂沱,终有停止一刻。”他给她披上罗袍,像平凡人家兄长照顾幼妹那样,妥帖、稳重。
黑暗中,谁都没有点灯。温璞望月,又望向了檀湛,笑笑道:“要不要掐指算算?”檀湛附和着说“好。”旋即,双双恢复沉默,落针可闻般的瘆得慌。谁都不在意明日阴晴如何,不期待霪潦何时才能止住。
就这般默默听雨声。
须臾,带出了细碎哽咽声。
起初是啜泣,然后是嚎啕大哭,喜怒哀乐化作断线的泪珠滚滚坠落,努力压抑着,咬破了下唇。
檀湛暗自叹息,轻拍她的肩,抚摸一头蓬乱的毛发,半拥半抱,很安静地渡了一点暖意。
既不鼓励她坚强,也不劝她释放悲伤。他知道任何的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顺其其然,无须旁加干涉。
心里够难受了,负担不起更多的善意与恶意。
别人劝你哭出来好受些,你该哭给他们看好叫他们满意,还是硬生生憋回快要泛滥的泪花以此告诉他们你真的哭不出来?
或者别人劝你坚强时,你该憋住委屈努力微笑好叫他们放心,还是大哭特哭以表示自己实在受不了悲伤?
有时候身处群体之间,太多太多的无奈,不得不覆上一层一层的伪装?
连最本能的情绪都无法痛痛快快地宣泄出来。
温璞哭累了。
终于将累日的害怕、恐惧、担忧、焦虑……统统扔出来晒晒,似乎蒸发了抑郁之气,神思清明许多。
“我想大父,我想阿姆,我想回家……”温璞抹眼泪。
“会的。”檀湛轻哄,又加重语气,肯定道:“不会有事的。一切平安,终成团圆。”
《吊边人》·唐·沈彬:杀声沈后野风悲,汉月高时望不归。白骨已枯沙上草,家人犹自寄寒衣。
不是今穿古,女主重生,在商山接受不太寻常的教育[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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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双栖双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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