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点点她的鼻子,“卿卿心善。忘了当初你我也曾问过她们意愿,是她们自己贪慕荣华,不舍离去。”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女子推及度人,“君命难违。何况身处这世道,她们一介女流,也怕没了好去处,致使沦落不堪。”
“好,好,好,依你~”男子溺宠道:“得妻如此贤惠,为夫我莫敢不从。”
他轻啄了她的手,眉梢一挑,尽显风流蕴藉。而呼吸也随之灼热起来,仿佛烈日下晒出烟火的檀木,烘得人眩晕昏沉。
她在他的气息之中失魂,双手无助地圈住他的颈项。
卿卿我我,腻腻歪歪。
温璞看傻了眼。
羞答答,不敢直视,想捂眼睛,又要留条缝隙,满怀好奇,最终还是多瞅了几下。
似乎不经意间,惹出了动静。
两人齐齐敛眸望去,原来是一只红襟燕子。
翦水穿帘,弄湿流光,十分可爱。
女子低低笑了几声。
男子问:“要不要抓来,给卿卿仔细赏玩?”
女子摇摇头。
此时温璞才看清两人模样,一个淑嫮秀丽,一个温文尔雅,璧人一对,般配极了。
懵懂中,她出神,变得格外恍惚。
甚至没有发现,她就是那只小小的燕子。
而内室里,他们又闲聊了几句。
女子虚软似水,男子颀长身躯压着她往床榻上倒,华衣綷縩,却又有所克制。只不过紧紧贴了一会儿,两人便已鬓角冒汗。
“睡吧。”
男子放下罗帷,临走前额头一吻。
“我让厨娘做你爱吃的橘皮糖,晚膳多添一道山家三脆,可好?”
女子困倦,连帘外人影都不去瞧了,“要吃蟹酿橙。”
“不许贪嘴,卿卿。”男子否定道:“那物什性寒,你还怀着孕呢?”
“好吧。”
“乖。”
男子笑了,“安心养神。若无意外,入秋后,陛下会外放我持节都督雍州诸事,彼时咱们孩儿降生,随我一同赴任可好?”
“好。”她呢喃。
终于男子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温璞没有离开。
许是嘴馋橘皮糖,许是对那两人好奇,她留在了这处温暖方向地。
这里应该是更南的南方。
不似辽西,春天了,夜晚的水还能冻成冰。
但偶尔心里发慌,有种尽快逃离才好的迷茫之情。
许是飞入罗帷,她窥见了女子从不在人前流露的苦意。浅笑深颦,独自吞咽哀伤,痴痴凝视悬挂帐内的结线袋,锦囊绣着词句:“一寸同心缕,千年长命花。”然后沉沉闭眼,滑出几滴泪珠,滚落玉枕,一刹那寒粟生花。
她不懂,但非常厌弃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苦闷、忐忑……仿佛受煎熬的人是她自己。
许是飞往枝头,她瞧见这家子其乐融融的画面,不免思念垂垂暮老的祖父。男子是慈父,对膝下三女极尽宠爱,对女子更是缱绻,情深意浓,总是“卿卿”呼唤。可她也注意到,男子搀扶女子走动,眼神落在圆鼓鼓的腹部时,隐约有些晦涩幽静。
她不懂,但猜到了答案。心底猛然炸开了一句话,女子问过她夫君,“倘使这胎仍是女儿,你会纳妾吗?”
许是飞向堂前,她听僚属们私下议论,准备暗中寻访若干华艳韶好、体态温柔、面相吉贵,亦或肖似主母的青春美人,以供主公挑选亲近温存。他们念叨“正值壮年,理当子孙昌旺。”认为“非主公亲生,又无聪慧高雅之姿,合该还归本宗。”吃饱了没事干。
起初温璞不懂,后来渐渐听出味。
爱与欲,名与利,互为经纬,编织了一张好大的尘网。
那些闲言碎语,无形且如山的压力,当事人当真毫无察觉嘛?
纳妾,生子。
对于男人而言,没什么要紧。
女人却是鲜少拥有自己选择的自由机会。
“娶妻纳妾”“成亲生子”这类词,离温璞太过遥远。
在旁人引导与默许下,她很早就打定主意隐逸修道,弃绝俗念,根本不必考虑“婚嫁”一事字,从而也就难以理解族中女眷为何会羡慕她“可以逍遥自在”,女性长辈为何会私下叹息“哪个后妇人欢喜夫君左拥右抱,嬖宠不断,孽出无数。”
两心同,容不下第三者。
一个年过三十的男人,愿意过继兄弟之子,不肯纳妾,可能是他不重视子嗣,可能是他敬爱妻子,可能……但如果出现意外,存在解不开的矛盾,滋生杂思旁念……他是否低头、顺从?
毕竟他是一个男人,世俗没有要求他忠贞不渝。
有千千万万个理由可以心猿意马,亦有千万个理由应该之死靡它。
他,会纳妾吗?
他的妻子,怎么办?
温璞不敢细想。
替无辜者委屈。
她趴在地上,哭了。
忽而一个柔嫩小手碰了碰她。
“娘亲,这里有只燕子,好小呀,黑糊糊的一团呢。”
温璞抬头,眼睛一亮。
那孩子真可爱啊,粉雕玉琢,依稀有几分母亲与父亲的影子。
她想多亲近,又不敢,扑扇翅膀跳进树里,藏好不见。
可心里头的委屈愈来愈浓烈。
心绪盘旋犹如一盏转鹭灯,五色令人盲,令人倍感疲倦。
后来,她又见证了很多事的发生。
妇人难产,幼儿夭折……一桩桩,一件件,好像奔腾的滚滚长江,转瞬即逝。
“檀郎,顺其自然罢。”
女子斜倚榻前,皮肤苍白,面色寡淡,明明十分孱弱,却还微微一笑,“骨肉于我而言,是皇天后土的恩赐,是由你我精血所化的生灵,是愉悦的印痕,是爱的赞颂。”
“卿卿……”男子声音沙哑。
他的妻是一朵莲,水木清华,本该摇曳芳姿,如今久病初愈,依旧憔悴可怜,瘦削得令人心疼。
“我从不自责。”女子抚摸他的眉,目光坚定却不哀婉,“若将昭齐、道嬛、玄姯她们生成了儿郎,我亦不会因命中无女而遗憾。是男是女,并无不同。”
男子骨节细长,捧着爱妻的脸庞久久不语,唯有深深落下一吻。
“檀郎,我信你不愿背叛誓言,可我也知你的抱负与野心。我不忍勉强你,不愿你遗憾,不想你会在某个深夜坐起复长叹。恐怕会有一日,哪怕有我陪伴,你也不会真正畅快。”女子吻了他的唇,眼中盈盈盛水,“檀郎啊,你要的,我从不阻止。只是我……无能为力。”
话音未落,她侧身躺下,不肯再顾对方是何神色。
男子也随之和衣而眠,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身,闷闷道:“我晓得。”
晓得什么呢?
晓得她不温顺,善嫉妒?
晓得她爱他,爱到愿意让步,让他早日得到一个能令众多追随者安心的继承人?
到头来,都向红尘低下了头颅。
而他不知道的是,她曾经无比害怕会有人来抢她的孩子。
然而,当一年又一年平安度过,本以为可以松口气时,恍然惊觉她并未解决掉任何困难。这个俗世,给她出了另一道本质相同的问题:传宗接代。
巫史集团,真能放过她?
对那些人来讲,生女儿才是值得庆贺的幸事。
她是她们的女儿。
镜花水月,看似美好,她以为她得到了幸福。
只可惜,太短暂。
“或许我不该嫁人,应该去修道,去念佛,远离一切烦恼。”
累极了,声音近乎轻噫。
“别多想。”他抱紧了她。
内室药香悠悠,许久,唯闻檐下护花铃叮咚作响。
“檀郎,其实我想好了孩儿的名。”
在沉沉睡去前,她握起他的手,在掌心一笔一划,认真诉说着无限追思。
温璞看见那是一个“眷”字。
音容相眷恋,羽翮两逶迤。
长相厮守,不过是梦里才能期盼的事罢了。
天若眷其德,就不该这样折磨她。
温璞茫然无措。
她好傻,以为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是一双恩爱璧人,结果……人生若只如初见,他与她还能同心同德,继续并肩携手吗?
祖父曾说,她的父母也是伉俪情深,一生一世一双人,无惧无畏。哪怕所有人不停地规劝,父亲也从未松口,为了子嗣去纳妾。
原来……并非全天下的丈夫,都如父亲这般……不惧不畏、不忧不虑、不在乎、不低头。
温璞失落,又难受,好像石子投入枯井,闷沉一声,碎的不是水面,而是她的心。
她不想去听那些堪称累赘的安慰话。
什么“写好诔文”,什么“放置买地券”,什么“祈求神明为死者解适,为生人除殃”……统统化作茫茫云烟。
今生是今生,来世是来世。
前世亦如此。
死了就是死了,没有就是没有,辜负就是辜负。
强求不得。
掺不了假。
措辞再优雅,掩饰再完美,也无济于事。
温璞清楚,一时又不愿意接受。
他们是不是无法并肩携手了?是不是终究回不到过去了?
就算做到了“生同衾,死同穴”,当真了无遗憾?可以无忧无怖?
心海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载浮载沉,昏昏茫茫。
顿时,仿佛无限委屈卷上心头,温璞哭得不能自已。
好难受,好想大哭一场。
哭完了,什么事都没有了,泪水会带走所有烦恼与哀伤。
温璞不想当一只燕子,继续见证任何人的悲欢离合。
她只想回家。
回家!
回家!
她要回家!
这里不是她的家!
景物似乎逐渐模糊,而意志无比坚决。
她不是旁观者,她不是红襟燕子或一只翩翩翠鸟。
她是温璞!
是太原温氏的嫡女,是困守白狼城的贵胄,也是不肯屈服的俘虏。
她要醒来。
入秋了,这里不复温暖,凉风起,和三月的辽西并无不同。
醒来吧。
她不是一只鸟雀,她的栖息地,不在广袤的空间与无限的时间。
遥远的辽西,那个人在呼唤着她。
声音年轻而平和,“踏出临界点,已赠予礼物。醒或不醒,你我皆是怀璧其罪。”
多年后,温璞才明白这些话语里藏着怎样的秘密。
这是女主的某一世。一会她是温璞,一会她是梦中女子。“她”用得有点乱,请仔细分辨哦。“昭齐、道嬛、玄姯”是比较符合魏晋南北朝的取名办法。^_^
直至今日,数据惨淡。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到这本书、这一章,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和我一样,小时候就有点敏感,不明白为什么老师告诫女生“男生后劲足,你们再不努力,会被轻松超越的。”不明白为什么自诩公平的大人不给你和表兄弟们同等待遇,只因为“那不是女孩子该玩的”?太多太多了。长大后读史书,格外心疼古今中外的女性先辈。但同时也后怕,自己在潜移默化中被规训,曾经一段时间,看小说之类,会在女主生下儿子后松了一口气,会见恶毒女配失去生育能力后邪恶一笑:这人翻不起风浪啦……简直想给过去的自己几个巴掌,愚蠢、恶毒、狭隘……可以好好骂一顿。
不想为虐而虐,或高喊口号。
设定巫史集团是母系传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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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旧梦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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