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该庆幸,她遗忘了过去。
销毁总是容易的,但未来,避无可避。
光初十二年,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故人?
霜凋夏绿,光阴转至神嘉八年。
期间不过换了几任君王,裂变或吞并几处疆土……悉数与她无关。
辽西,荆棘暗生。
一列队伍徐徐前进,部曲严整,彪悍魁梧,佩彤弓,握步槊。萧杀之气扑面,令行人纷纷避让。
忽地,有一丱发小儿笑吟吟探出窗,白皙宛如珠玉,目光清澈灵秀。
“过了濡水,便是昌黎郡,切勿忘记往日训诫。”
“哦~”
“答应得倒快。”
车内老者精神矍铄,不苟言笑。“是谁口口声声说要效仿饶娥,尽孝道侍奉祖父?”他拎回小孙儿,顺便拭去小嘴染上的颜色,语气无奈,“不求嘘寒问暖,但凡矜持稳重,我这老骨头也能轻松些。”
“好无聊嘛~”
小女郎抱住祖父的手臂,撒娇道:“大父身体硬朗,壮年曾率军出征大胜而归,风餐露宿不在话下。临老,又何须总角小儿殷勤伺候?”
“就你顽劣。”温祥瞥了眼边上几只纸鸢,丑得惨不忍睹,“画了一路,该歇歇了吧。”
温璞无辜极了,“阿鷟还小,画技平平,也急不得呀。”随即又认了错,眨眨眼,乖觉笑道:“好大父,就最后一只啦。凡事有始有终嘛。”
温祥头疼,“行,画吧,画吧。”
作画而已,还能把他涂抹成鬼怪不成。
“唉~”他暗叹,抚摸孙儿鬓发,眼底愁云密布。
初生牛犊不怕虎。
阿鷟啊阿鷟,安敢与太子违拗。
太子骄奢残忍,公卿尚不能保全自身,何况一个小小的她。太子荒酒□□,内诸姬妾、宫臣妻女皆未逃脱摧折。至于比丘尼有姿色者,从前也染指过几回,与其交亵而杀之,合牛羊肉煮而食之。
那次,怎么偏偏被她碰上。
她还气冲冲,出声呵止其荒唐行径。
国之储君,深受陛下宠信,总摄百揆,除了祭祀郊庙、选任官员、征伐、刑杀,其余大小奏事皆可亲自审议。
屠温氏满门,未尝不易如反掌。
而今太子对她起意,命入东宫,若非帛澄法师从中斡旋,河间王、乐平王趁机间隙……恐怕不被斩首洗血,也要遭受百般折磨。幸亏他于陛下有用,且太子琐事缠身,使她暂逃一劫。
可她知道自己惹来大麻烦了嘛?
贵为冢妇所出的嫡女,又天生祥瑞,太原温氏一族将其视作庭中芝兰玉树,呵护备至,百依百顺,恨不得摘星揽月、五洋捉鳖,惟愿她欢喜、安康。
福兮?祸兮?
念及当年太史令的批语,温祥眉峰微蹙。
阿鷟啊阿鷟,大郎唯一血脉。
无论如何也要护她周全。
温祥低头,静静打量,一晃眼,吾家小娇儿逐渐长成。隐约有几分她阿耶、阿娘的隽秀影子,看得人心头一软,愈发慈爱起来。
但嘴里不客气,“闹腾完了,便把你塞回原处去。”
温璞吐吐舌,继续作画。
绀、红、缥紫、流黄、黄栌、珊瑚朱……各色团攒,粗略成形。
“春风凉凉,阿鷟不准备抛头露面啦~”
“?”
温祥顿感不妙。
见小孙儿手拽纸鸢摆弄,目光炯炯却盯牢自己,难不成要年迈的他跑腿?
她笑容绽放,露出两颗小虎牙,“马车儿快。”说罢,手牵丝线,掀开窗帷,将纸鸢抛掷车轩外,又眼巴巴地瞅过来,无声索要他的一声令下。
温祥虎着脸,真不愿猜透她心思,小脑袋瓜里尽是不着边际的想法,没人能劝改。而他又不忍拒绝,索性闭目养神,冲车壁敲击几下。
部曲得令,立刻提速。
四马并辔腾跃,气势恢弘如箭。
再借助东风之力,纸鸢竟也顺利飘摇上空。
“嘻嘻,飞远咯~”
方才视若珍宝,转瞬弃之敝屣。她爱胡闹,舍得咬断丝线,任由纸鸢了无影踪,还鼓掌欢呼。
温祥诧异。
“南方丹地有一习俗,放纸鸢以祈福求吉。”温璞腻歪着蹭蹭祖父的肩,软软糯糯,解释道:“此番远行,阿鷟心疼大父劳累,特此恳请皇天后土保佑一路平坦。”
小小人儿满脸真诚关切,仿佛一朵青莲,沐浴月光,眸光无邪,犹如渌波拂面,令人舒心不已。
“你这孩子……怎么不担忧祖父受车马颠簸之苦?”温祥拍拍她脑门,虽在指责,到底嘴角弯了几弯。“所以,非要画燕儿?”
“鸑鷟,紫燕也。”
温璞抬额,一字一句地道:“愿化作鸑鷟,借好风送力,登霞求访太一东皇、昊天上帝,上报祖父养育之恩。”
“奉承本领渐长。”温祥点点她鼻子,大为受用。
“阿鷟是真心实意呢~”温璞哄好祖父,待车马晃悠悠慢下来,耐不住,又捏开罗帷一角,托着双腮,眼睛黑溜溜往外瞅。
平原广漠,蹊径交错各通方向,恰如纸鸢,断了牵绊,便不知最终落在何处。
“鸟雀卑微,也在众生之中,应当游历天心地肺,结交云朋霞友,岂作指尖物,憔悴而终。”心中忽有所感,脱口而出。
咀嚼回味之后,颇觉有趣,她笑得眉目分明,弯沉一轮新月。
温祥侧目,眼皮微垂,复又专心捧阅书卷。
他看着她长大,见惯不怪。
懵懂稚子,偶尔少年老成,大抵是鹦鹉学舌,容止言行沾染了长辈习气。咋呼,介于巧与拙、出尘与入世。往往语出惊人,或沧桑,或豁达,或冷漠,或哀悯……
兴许,拜错了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商山——修炼之所,待客之地。道门中人挥麈谈玄,神仙隐逸,弃绝欲念。沙门中人开凿石窟,布施功德,修行说法。可谓百家争鸣。
每年,她都会在商山住上数月。
返回邺城,又有帛澄法师亲自授课。
玄也好,梵也罢,晦涩的道理听久了,把垂髫小女郎多少熏陶成老气横秋小大人。
当初也没办法,小儿易夭折,眼瞅她啼哭声弱,只能舍身成仁。
温祥唏嘘,恍惚旧事浮现。
长子朗寤豁达,宗族无不寄予厚望,岂料先他白发人一步,坠落黄泉。大郎率军平叛,没多久,死讯传来,长媳虚除氏悲恸欲绝,悄然投缳。
幸亏发现及时,感谢上苍垂怜,经大夫把脉诊断,才知已腹怀身孕一月有余。
可叹他们夫妻鹣鲽情深,却无福享受膝下承欢之乐。大郎忠贞不二,不肯纳妾,宁愿过继胞弟嗣子以继宗祧。嗣子一亡,便不再顾念子息。反倒是大郎还宽慰众人:“命该如此,强求不得。”
他要知骨肉尚存,该有多高兴啊。
唉~想来,那段时日最宁静。
仿佛春雨滋润万物,一切似乎欣欣向荣,体弱多病的母亲也日益强壮。
但怪事,纷至沓来。
某日午歇,忽见庭前菖蒲生花,光彩夺目,世间所奇。虚除氏惊问侍者,左右侍者皆说不曾发现。
某次用膳时,不经意抬眸,门外桃花灼灼,毫无预兆,断了枝丫,一时落英缤纷,恍然如梦。
当时,天下已大旱三年。
三年无雨,四海大饥,以至盗贼竞起。
土地干涸,花草萎靡,谁家能例外?又哪来菖蒲、桃花……繁盛绚烂?
太原温氏以经学传家,不崇尚浮华虚诞,对鬼神敬而远之。温祥等族老们原本不以为然,直至过了十月,迟迟不见胎儿动静,这才惊疑,忐忑不安起来。
事后仔细推敲,倘若没有世子乖戾逞凶,出生时辰还得耽搁下去。
光初十二年,冬月溶溶,中山王世子,即当今太子,受奸佞挑唆,醉酒派兵,意欲将怀孕十四月的虚除氏剖腹,观胎以辨男女。
可笑满门才俊,皆束手无策。
簪缨世家颈上悬着胡儿的刀。
算来,始于元康元年。
皇室内乱不迭,公族恶构篡夺,不仅无力恢复秩序,更是饮鸩止渴,废弛羁縻绥抚之策,不顾引兵蛮夷胡族之危险,加剧惨烈后果。
十六年中,参战诸王大多相继败亡,疆域分崩离析。在相互兼并中,将有生力量消耗殆尽。当隐伏的矛盾再也无法被镇压时,韶人与韶人,韶人与胡人,胡人与胡人之间杀戮触目惊心。
家国愔愔,如日将暮,史称九王之乱、元康之耻。
这天下,到底被胡儿酪奴抢去一半。
温祥捋须,暗自嗟叹。
他记得白雪皑皑、惊雷滚滚,以及那场被制止了的闹剧。
无须十五岁的世子亲临,十名骑兵就能挟制百年世家,逼迫他一六旬老人苦苦求饶。武士气势汹汹,然而尚未近身,双膝却瘫痪般卒然跪地,纷纷陷入昏迷,齐齐作稽首叩拜之状。
所有人怔愣当场。
寒风起,雪花裹挟雨滴,稀稀疏疏,逐渐急骤,声势浩大地宣告了苦旱的结束。
苍生渴盼已久,终究等来滂泼大雨。
雨水混合血腥味。
祥瑞伴随哭啼声。
紫气绕室,宛如鸑鷟降庭。
要不是亲眼所见,简直难以置信。
但当时,上至王孙贵胄,下至布衣百姓,只顾另一桩妙事。
太史令奏言:五星出东方。
冥冥中,覆盖了她出生时的奇异。
这世上真有鬼神存在?
温祥不是没有过动摇。
陛下呢,又是什么意思?
派他出使辽西之际,为何提及光初十二年的旧事,仅仅好奇,顺口谈起了阿鷟?
“大父,大父!”
身旁小女郎喊闹,打断了他的思绪。
“怎么了?”
拍开小贼手,他揪过自己花白的胡须,问道。
温璞则眨眨眼,指向苍穹白云,满心期待,“大父,阿鷟要养鹰隼。”
“不行。”
温祥耸眉,果断拒绝。
“哼!”
温璞不开心,别过头去,不再搭理固执无情的祖父。她不想养小云雀、小白兔,她喜欢矛隼鹘鹰、豺狼虎豹,越凶猛,越威风凛凛。
可惜无人支持。
她继续趴在窗边,欣赏无边远景,幻想自己能竦身御风,又期待再见那只轻盈掠过浮云的隼儿。
不过须臾,又发现什么有趣事,她不禁探出半个身子。
“呀,我的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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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贵女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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