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节暮春与初夏接驳,日头晴好得满是希望。
路上见到的行人,面上也少有烦忧。
岑听南以白玉冠束起长发,一身象牙白镶金丝的锦衣随性勾勒出少年倜傥姿态——是她前世贪玩,惯常用来掩人耳目的行头。
从前喜欢得紧,重活一回再瞧来,方才知晓这一身伪装实在拙劣。
因她既未将两道新月般的蛾眉描摹成利剑般飒沓,又从未在姿态上学一学男子迈步时的有力,明眼人一打眼,便定知又是谁家高门贵女,闲来无事出门寻乐子。
那些所谓的玩世不恭与自诩风流,不过都是旁人见她穿戴不俗,愿意敬这锦衣三分薄面。
真不知从前她是怎么骗到那镇国公孙女,同大理寺卿家中三郎的。
大抵这俩也是个蠢的。
万象书斋里人来人往,却鲜有真正的达官贵人亲至,最多的便是穷书生与被主家遣来置书的小厮们。
岑听南带了玉珠、玉蝶出行,穿着与长相俱是不俗,若是混迹其中只怕显眼。
好在与书斋隔街相望的一排铺子,倒是有两间食店,位置不错,正对书斋,寻了临窗的位置便能将这边进出的人看个周全。
玉珠见岑听南对食肆若有所思,浑圆的一对黑眸登时便水汪汪泛起亮来,熟门熟路便要朝左侧那间门店更大的刘记食肆去。
谁知被岑听南笑着轻敲在头上:“今次不去刘记,去陈记。”
岑听南猝不及防转弯,去了右侧那间门店更小,瞧着人气却更旺的陈记食肆。
玉珠忙不迭跟上,一面还问:“姑娘平日里总说陈记的东家冷脸,不给姑娘好脸色看,怎么今日……”
刘记的东家原本守在门口,远远见了岑听南一行人,脸上的笑已经堆出褶子,腰也快弯到地里,迎客的话亦至嘴边,此刻却骤然打结。
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不上不下卡在喉咙里,正难受得紧。
玉珠见了刘记东家这样,也跟着难受:“刘掌柜每回都给我们送点心、送吃食,还总夸姑娘是活菩萨,我们去他的对家……会不会不太好呀?”
“这有什么不好的!”玉蝶抱着把剑,冷声道,“他从姑娘这里赚去的白花银子,可比外头市价贵上三倍,能不热心肠么?我说了多少次你们都不信。姑娘今日可算是清醒了。”
岑听南笑眯眯地:“是啊,可算将眼擦亮了。”
前世她只道刘记东家热言热语,每回来都将她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听了舒心,便爱来。
玉蝶多番提醒她,这掌柜的心术不正,总是成倍的收取银财,她却总是天真地道:“他们做生意也不容易,我既有钱,他又哄得我高兴,为何不能让他赚这银子呢?难道要我去隔壁陈记,见那陈姑娘的冷面才好吗。我是出来用膳的,不是来找气受的。”
她这样一说,玉蝶也就没话了。
若不是前世抄家那日,在羞辱她的人群里见到刘掌柜那张胖脸,今时今日,若全靠她自己一双蒙尘的眼,能不能辨明这难测人心实在还未可知。
岑听南低头缓缓吐出一口气,前世今生头一回迈入了陈记食肆中。
从前她嫌这边店面小,不肯来,如今瞧着,这巴掌大的店面里却处处都有玲珑巧思。
桌椅整洁,临窗的桌上置着新鲜采摘还带朝露的野花,鲜活又热烈,风一吹便将清淡的花香送入屋内,冲淡一室热食带来的浓烈气味。
叫人清爽不少。
临街的地方被店家置了蒸笼,氤氲的热气上腾,肉包的香味轻而易举便将行人馋虫勾引出来。
为这一口驻足的人早已在外头排起长队。
一个梳着随云髻簪着木钗的少女,正在蒸笼旁手脚利落地点单、打包、结账。
小麦色的脸颊上渗出因忙碌而晶莹的汗珠,只这样看着都叫人跟着生出一股劲儿来。
少女年纪不大,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却正是这家小食肆的东家——陈二娘。
陈二娘略略抬头一看,见到满身贵气的岑听南,也不如何热情,仍旧淡淡唤人招呼她们落座。
玉珠偷察岑听南脸色,做好了自家姑娘随时生气即刻走人的准备,却不想岑听南一点异色都无,只是笑着同人道谢。
玉珠暗暗咂舌,今日一个上午她吃惊的次数简直要赶上从前一月了。
换做前世,岑听南定是要觉得自己被冷落了。
如今却觉得,这二娘不卑不亢,小小年纪独个儿将店铺打理得干净整洁,食物新鲜,来客数量更是隐隐能压上刘记一头——小姑娘真是有天大的本事。
是她眼拙。
她在家中陪母亲用过早膳才出门,这会儿吃不太下,问了两个丫鬟意思后,便只给二人一人点了一碗羊肉汤面,外加两只小包子,她和玉珠一人一只。
玉珠闻言瞪大了眼:“姑娘,咱们府上是要落魄了么?”
她何曾见过姑娘数着人头点吃食!
岑听南:“五谷来之不易,吃不下就莫要浪费了。”
玉珠半懂半茫然地点了点头,不知是否是岑听南的错觉,说完这话,蒸笼边忙碌的二娘倒是望了她一眼,目光比刚进店时柔和不少。
食物上得很快,玉珠只吃了一口,便嫌不过瘾,干脆将海碗捧起来吃得见底,连汤都喝了个精光。
甚少在意口腹之欲的玉蝶也直道这边东西好吃,比刘记好吃不知多少倍,分量又大。
岑听南见玉蝶这时候还不忘踩刘记一脚,不由哑然失笑。
想来从前她独断专行,三个丫鬟跟在她身边是受了不少委屈的,日后得寻着机会补上。
岑听南捡了一只包子,一点点撕着皮吃。珍惜食物是一回事,但自小骨子里养出的娇气,一时半会儿却难改。
优雅贵气得同这店面不太相衬。
好在食客们都是来去匆匆,各有各的事要忙,并不如何在意临窗三人。
才半只包子下肚,玉蝶凝神道:“姑娘瞧,是九王爷身边小厮。”
等了一个早上的人终于出现,岑听南瞧着手中剩下的包子为难,而那头小厮已经买完书出了书斋,只好扭头冲二娘道:“二娘……替我留一留这包子罢。”
说完匆匆行去书斋,只留玉珠结账,顺便等那半只肉包。
她准备同九王爷搭上线的方式很直接。在家中已与玉蝶演练过数回,此刻作来轻车熟路。
岑听南觑着小厮自身边行过,唰一声打开手中折扇,不疾不徐行过书斋,面露怨色:“昨日阿兄出门前给我那本《尉迟十略》实在晦涩,这行军打仗怎可纸上谈兵,简直荒唐,我才不看呢。”
玉蝶摇头,神色冷峻:“传闻《尉迟十略》是那位战无不胜的尉迟大将军亲手留下的兵书,世间孤本。二公子不可任性。”
提及“孤本”二字,玉蝶按照岑听南嘱咐,微微提高了声量。
岑听南以扇掩面,侧眼看去,果然见到小厮离去的步伐生生顿住,眼里闪着喜色朝她们行来。
岑听南收扇牵唇:鱼儿上钩了。
……
发展如预料,岑听南状若不经意地同小厮表明,自家兄长去了兵营,在离家前留了这兵书给她。
小厮名唤容五,赵小在九王爷身边长大,也不是个蠢的,听到兵营二字稍加思索,便道:“兵营……难道是镇北大将军府的公子?可听说将军膝下是一位郎君一位女娘……”
话未说完就住了嘴,带着探究看向岑听南。见岑听南含笑不作声,只略略一点头。
容五便彻底了悟过来,这兵书原是在将军府二小姐手中呢。
虽说女子声誉要紧,若要与之结交,可比同岑小将军来往难多了,但也因着眼前这贵人是女子,又实实在在免了结党嫌疑——尤其自家王爷被宫中那位看得正紧呢。
这孤本王爷寻了许久,却不想在此处有了消息。
容五按下兴奋,恭敬道明身份,终于得到岑府二小姐的首肯,愿意将这孤本借与王爷府抄录。
只见二小姐微扬起下巴:“我家中孤本多得很,不差这一本,你们王爷既然喜欢,借与你们抄录也不是不行。只是……得你们王爷同我亲眼瞧着你们抄录,且这孤本只能你们家王爷一人翻阅,绝不能流传于世。”
这跋扈性子,倒是同传闻中别无二致。
容五闻言犯了难,他哪里敢替主子做这样的决定。
二小姐又道:“我也不为难你,你尽管去秉明你们主子,若是王爷有意,差你来将军府说一声便是。”
容五眼中一亮,连忙千恩万谢,此刻只觉岑家二小姐不仅人生得艳丽端方,连这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好,一等一的为人着想,外头怎么能尽是姑娘的谣传呢!
……
等到王府小厮走远了,玉珠抱着怀中油纸袋,委委屈屈跟过来:“姑娘,包子都凉了。”
岑听南心情极好地摸了一把她的脸:“不打紧,这半只带回府中喂阿旺。你去问问二娘可还有多的包子,一并买了带回府中,给小厮丫头们加餐吧。”
玉珠欢天喜地去了。
玉蝶:“有时候真羡慕她脑子里只有吃食。”
岑听南:“这才好呢,瞧你和琉璃,不过比她大了半岁,可多操了多少心。”
玉蝶一愣:“这不是做奴婢应该的吗?”
“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岑听南摇了摇头,温声道,“人最该的是为自己好好活着。”
玉蝶眼里写满了迷茫,岑听南却没再说别的。有些道理,她也是多活了这一世才知晓了个囫囵。
又哪有什么资格去指点别人的一生呢。
她这一世,能守住一家人的平安就足够了。
……
事情进行得顺利,这回程的路上却不大顺。
初夏的雨来得急切。
不复春雨的温柔绵密,黑云沉甸甸挂在空中,蜿蜒的闪电似银蛇炸开在头顶上。
行人都匆匆跑起来。
她们三人带着外食,又图便利没乘马车出行,眼见骤雨鼓点般顷刻落了下来,只好被雨势驱赶着挤进街边檐下,耐心等待雨停。
玉蝶护着岑听南,自己半边身子都湿了,岑听南却连根头发丝儿都没乱。
“回府后一定记得用碗姜汤。”岑听南有些心疼道。
玉蝶浑不在乎:“姑娘别淋到就好。”
自家姑娘这身子最是娇贵,自从三岁那年在宫宴上落了水后,就留下了病根,此后几乎一淋雨就发高热,好几回险些丢了命。全府上下最怕便是她受寒、淋雨。
“嗤,你们这些千金小姐,可真是好命。雨淋不得,风吹不得,真真是叫人羡慕。”一道突兀的声音自檐下响起。
落在耳中,酸涩又阴鹜,如毒蛇蚀骨。
岑听南侧头望向声音来处,只一眼便愣在原地。
她记得这人。
v前是随榜更哦饱饱们,大概是两三天一更,入v以后保三争六=3=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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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连雨知春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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