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辇行至洛水之北时功德台下已是人头攒动。
天子驾到山呼万岁,一抹明黄万众簇拥,当先被宫人搀扶着走下御辇的却是脸孔陌生的先昭公主,一双明眸微微泛红似刚刚哭过、双颊却有红晕像是已然薄醉,在她身后走出的少帝亦是眉眼含笑、每走几步便会似有若无地看她一眼,明眼人只需一瞥便能窥出其中门道。
皇后赵氏晚到一步,走到天子身边时神态从容一切如常、与那先昭公主也是客客气气和和美美;大内官洪安欲请天子登台,谢艾却偏偏顿住脚步回头张望,直等宫人将十四殿下请到身边方才满意。
十四殿下……
原本不过一介无权无势徒有虚名的闲王,却因时下形势之乱和当年从龙之功的加持而一朝乘上青云,只不知天子对他的器重是一时还是一世、以及他究竟是否有命在两党争斗中保全自身;此刻他随天子步步登上功德台,除夕之夜玉壶光转、琉璃彩灯熠熠生辉,一切都被映照得宛如海市幻景,谪仙似的人物俊逸超凡,风姿比起他那曾被奉作诸国第一美人的母妃也是不遑多让。
群臣百官跪伏在地一动不动、心思却不免纷纷活络起来,尤其那家中有待嫁女儿的更是脑筋频转——都说形势比人强,当初孝纯皇贵妃死后十四殿下被贬崇州、自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的良配,可若果真获准长留洛京手握实权、便决计不可同日而语了。
倘若……
思忖间天子已携左右同入无量馆,楼台平阔巧夺天工,他袖手凭栏意气风发,扬声道:“众卿平身——”
夜风漫卷,除却在场一干王公贵胄、洛水两岸百姓亦可闻得天子之声。
“去岁多艰破斧缺斨,幸顺天时之序、得八方之助,君臣同德上下一心,百战不殆攻无不克。”
“朕心甚慰,然天下七分四海离乱、山河破碎大业未成,太清以降凡一百五十载、**莫不悼心失图而盼一统克成。”
“今我大燕民康物阜、兵甲裕足,当磨砻淬励、恢复中原,顺承人意、西定长安,清肃宇内、平乱救民,此乃朕答宗社而全社稷之大愿也。”
“律回春渐,新元肇启;一朝同乐,以飨万民——今夜,不醉不归!”
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壮志凌云慷慨淋漓,最后那句“不醉不归”落地时众人只见天子于无量馆上高高举起手中的金杯,美酒甘醇滴滴洒落、在如昼明灯的照耀下也似颗颗坠落的星子;群情激昂欢欣鼓舞,功德台下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称颂之声,那一夜的洛京彻夜不眠,即便人人都知晓来年必仍是战火连天、此刻的振奋怡悦也依旧令人目眩神迷。
姜岁晏站在谢艾身后,居高临下可以看清整座巍峨雄浑的大燕皇城,他们的欢乐之下埋葬的是无数昭民的血肉尸骨,“一将功成万骨枯”,从来不是一句诳语;她感觉不到一丝亢奋,一颗心只像被冷水浸透了,那么冰又那么硬,即便还在跳动也早没了热切的余温。
“开宴——”
宫人拖长的声音在楼台间回荡,霎时间整座皇城都变得越发热烈欢腾,群臣百官轮流向天子贺春祝酒,唯独只有两人坐于席间久久未动。
——三王谢璠,五王谢瑀。
姜岁晏早在随少帝登楼时便瞧见了此二王的身影,当日以人为靶射杀取乐的纵情恣肆已不见踪影,唯独只剩两张难看得异彩纷呈的脸在一片喜庆中格格不入;他们并不看向彼此,偶尔视线撞上也会各自冷冷别开,倘若无人管束只怕即刻便会大打出手将对方扒皮抽筋,相互撕咬不死不休。
她觉得有趣、却并不如何痛快,毕竟比起他们当初对绾城百姓犯下的滔天恶业、如今这点苦处总是轻如鸿毛不值一提,她还有数不清的手段等待派上用场,一丝丝一点点,直到他们苦苦争抢半生的东西就在他们眼前化为齑粉,直到他们的头颅被她像渣滓一样狠狠踩在脚下。
“三叔、五叔——”
推杯换盏行过一巡、天子酒兴正到浓处,主动举杯向两位皇叔遥遥一敬,后两者一愣后还是双双起身拱手回应。
“今日岁节欢聚,既是宫事、又是家宴……”
谢艾同样站起身,甚至亲自拿着酒壶行至席间为两位叔叔斟酒,脚下步伐尚且规整、脸上却已有些泛红。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庸扰琐事皆不必谈,今夜你我叔侄该当一醉方休!”
毫无意义的漂亮话,嘴上虽给了二人体面、却又半句不提将如何平息那场将他们兄弟一并卷入的风波;五王脾气最急,见状酒杯也顾不得接,只粗声道:“既是家宴便该无话不谈——捕雀之事令臣帐下之人受了冤屈、刑部司总要给出一个交待!陛下方才言及一统大业、称君臣同德上下一心方能成事,如今却有人妄兴阋墙之祸,难道陛下也要袖手旁观么!”
如此质问已违君臣之礼,谢艾却无怒色、细看去眼底还有一丝笑意,一旁的六王却忽而插话,道:“五哥此言差矣——捕雀之事尚无定论,如何能说你帐下之人便是冤枉?也或许是谁人急于为他脱罪、这才伪造书信拖旁人下水呢!”
这话更是夹枪带棍,引得一旁七王拍案暴喝“一派胡言”,又起身驳斥道:“六哥怎可如此攀污!是谁构陷明眼人都看得明白,你又何必在此贼喊捉贼!”
“既如此何妨请陛下圣裁?”四王冷笑接口,冲突越发激烈,“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不必徒做口舌之争!”
“正是!”十王也终于耐不住脾气下了场,却又忽将矛头直指向谢玹,“刑部司办事本就不力,如今换了生手主事更没了章法!如此来来回回何时是个尽头?还望陛下早下决断!”
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将雍容威严的功德台无量馆搅得如同鱼龙混杂的市井,宫人们都慌了神、不知该如何劝住这些个手握重权又相继撒起泼来的亲王,文武百官亦是面面相觑,陈于面前的美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唯独姜岁晏优哉游哉,坐在原位看着这群自以为尊贵无匹的男子为自己敲锣打鼓地唱戏——她已渐渐摸清了潮水,依眼前和那日在此的形势论,四王六王应是三王一党,七王十王应是五王一党,八王九王都是中立,谢玹则一心为天子谋事,实是一团浑水热闹得紧。
谢艾原本平平静静地听着、摆明一副两不相帮的架势,唯独只在十王质疑谢玹时凉了眼神,只是并没多说什么,大约在这些长自己一辈的皇叔们面前总难免有几分弱势;姜岁晏不动声色看向谢玹,见这位刚刚被当众挑衅的殿下仍不惊不躁坐在原位,面前一盏清茶不染半分酒意,似果真清心寡欲两耳不闻窗外之事。
——他竟这般沉得住气?
还是说她早先看错了……这人本就如此好欺,并无什么值得戒备的城府?
叮——
她正这般想着,忽而却闻远处传来一声古朴庄严的钟鸣,垂目向下看去,只见黑夜之中明烛如星、映照着一大群人影缓缓向功德台靠近,人人皆戴鬼面,青面獠牙金刚怒目、约有近千之众;为首一人着公服、以真面目示人,乃是朝中正三品太常卿,登台之后拱手向天子长拜,又高声道:“祭神跳鬼、驱瘟避疫,寒暑相宜、雨顺风调,傩神赐福、佑我邦民!”
——是傩舞。
此为自上三代传下的礼仪旧制,过去一度销声匿迹、至卫周又得以显扬,哀帝之后群雄蜂起、除西凉外各国皆承袭旧制于岁节大兴傩礼,以求趋吉避凶国泰民安。
“诸位皇叔少安毋躁,”谢艾搁下酒盏走向凭栏处,语气微凝、神情亦有肃穆之色,“国运吉凶不可轻忽,万事都待傩礼行毕再与朕谈。”
众人遂都默然、皆随天子立身观礼,钟声浑厚道道回响,恍惚正似自天外而来;太常卿躬身退去,宫中乐人于功德台下迭奏八音,千名头戴鬼面的巫祝于阵阵鼓铃中踏步而舞,顿挫之音恍如雷鸣、连绵不断炸响在众人耳边。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众人围拢似炬,忽而一应跪倒唯余正中一人显露身形,其貌似人非人似兽非兽,黥面、剑鬓、火眉、金目,狰狞凶戾、鬼神避让。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又闻穿云啸聚之声、竟是人群掩映间陡然现出一头恶兽,高有丈许,状如虎、蝟毛,厥形甚丑,巫祝四散不能相抗,鼓声隆隆越发激昂。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那被众人簇拥的大巫祭出青铜长剑,挥之开山断流、永辟邪祟之气,钟鸣愈紧、似九天玄音威严圣洁,恶兽挣揣状极苦痛,巫祝以铃为信将之牢牢围困。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青铜长剑重若千钧,恶兽与之缠斗、龙争虎战险象环生,倏然大巫飞身腾起,漆黑夜色之下正似垂翼若云的黑鹰,巫祝以肉身为之辟道、剑锋所在于明明烛火下闪着锐利的冷光!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利刃破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楼台上刺去!“功德”可叹“无量”贻笑,或许此原本便是大凶之地、是以才在日前染血后又再被扯入干戈之中——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大巫之剑已直扑天子面门而去!再近一寸便要致使大燕之帝身首异处当场毙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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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除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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