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哑然,即便时过境迁依然难以忘怀当时与她相视的须臾一刹,那时连天烽火还不曾让他们相隔两端,那时的她……还是他即将迎娶的太子妃。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父皇的声音忽而闯入,眼前少女的模样立刻便如春花秋月般消散退去了。
“昭国已亡,松君亦已沦入大燕为质!过不了多少日子她便将嫁作他人之妇,此生此世与你再无瓜葛!”
言语似尖刀刺入胸口,裴严屹跪立的上身微微打了个颤,陡然苍白起来的脸色令楚皇亦有些不忍。
“弘宥……”
他复叹息一声,语气渐渐和缓。
“松君很好,当年婚约亦是朕与昭皇一同定下……可如今世殊事异、你与她终究是有缘无分,既如此何必还要执迷不悟?于事无补又终日自苦……”
是啊……
——“当年”。
他记得很清楚,所谓“当年”不过四载之前,那是楚尚善三年、昭平康九年,陈蜀两国交战,蜀早向西凉纳贡、背靠突厥铁骑气焰嚣张,陈国不敌向楚、昭两家求援,山雨欲来风满楼,局势一时甚为凶险。
那时楚中颇不太平,润州一带发了洪水、百姓逃灾苦不堪言,父皇为此焦头烂额,自无心理会他国求援;然陈国国主尝助大楚赈济抚恤,也不便径直将其拒之门外,父皇斟酌之下还是决意遣东宫太子代为赴会,与几国共商借兵之事。
相约之地乃在彭蠡。
“洲岛骤回合,圻岸屡崩奔”,水面荡阔一望无际,乃是天下一大盛景;只是那是昭国国土,既是陈国求援、何以盟会之地却不在其国都?莫非与昭早有共谋,此番是专为他大楚设下的鸿门宴?
他心怀戒备登船前去湖岛赴约,却在天朗气清的那日平生第一次见到身为昭皇掌珠的姜岁晏。
——她很美丽。
他的姑母裴饮溪曾被誉为诸国第一美人,姿容无双冠绝天下、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她之容颜其实并不能与皇姑母相较,是因清冷有余而妩媚不足、甚至缺少几分少女的娇俏,偏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令人一见难忘,矜高狡黠、未艾方兴,宛若霜寒之下一截松柏的新枝,纵被皎洁的雪色遮蔽依旧难掩葱茏生机。
她本安静坐在昭皇身侧,像诸国宗室中每一位寻常的公主般默不作声,陈国国主慷慨激昂声泪俱下、恳请两国借兵助他一同退敌,他心有戚戚颇为动容,然大楚罹灾自顾不暇、又岂有余力扶危救困?
“楚皇雄才大略君临一方、素为天下所敬,难道偏偏今时今日犯了糊涂,以为此战仅是陈国一家之事么?”
她却在他将离去时忽而开口,引得湖岛之上众人侧目。
“岁晏一介女流、尚知唇亡齿寒辅车相依,当今天下诸国林立,终而问鼎不过其一。”
“太清之后天下离乱,突厥入关中原破碎,汉家之长安业成胡虏之畿辇、西都之万姓不祭颍川之英灵;然遥想光祐群英捐躯济难、前仆后继杀身成仁,百年之后至于吾辈、岂敢不行远自迩踵事增华而慰先人之志?”
“今蜀虽立国、然割地纳贡无有不从,实已为西凉之臣;既出祁山而东进,是有舐糠及米并吞三国之心;若据江南而越天堑,则恐北地之乱近在眉睫、朝发而夕至矣。”
“是故今朝借兵非为助陈得一战之胜,而实为三国同气连枝以谋自安,天下治乱由此而定,万望殿下三思后行。”
他:“……”
她是那样令他意外,年未足十四的少女面容尚有几分稚气、可说出的话却已纵横捭阖振聋发聩——太清以降百年乱世、天下诸国群雄逐鹿,仿佛都清清楚楚映在她眼底,一点一滴纤毫毕现。
他不得不驻足回头久久与她相视,而后将其所言一字一句转呈父皇垂阅,彼时父皇慨然抚掌,亦叹曰:“昭皇得女如此,实乃姜氏阖族之幸。”
后来楚昭两家皆出兵助陈,三国联手共抗西凉、终将蜀军拒于祁山以西,三国盟约维系数载,那湖中岛上一晤亦被后史称为“彭蠡之盟”口口相传;父皇大悦,亲下国书为他向昭皇求娶其女,他亦亲赴庐州久居数月,与她同在一宫之间常常相见。
“殿下要娶我作太子妃么?”
她那时偶尔会笑着这般问他。
“可是你我并不相熟……我亦怕自己不安分、做不好旁人的妻子。”
他那时其实不甚懂得她话中的意思,只觉得“妻子”二字甚为悦耳,兴许那时眼前也曾一度出现与她的天长地久,昼夜朝暮循环往复、日久便成岁岁年年。
——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何况即便今日她就在金陵、就在这座神安殿中,你便能遂了心愿么?”
父皇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字都像锋刃狠狠割上他的心。
“大争之世非同儿戏,无论如何大楚都已占据先昭城池、这是不争的事实!松君那样的性子,她会半点都不记恨于你么?”
“合纵连横、合纵连横,过去与昭联姻不过是谋定而后动的一步棋!如今形势已变、她便不再是你需要的臂助!”
“弘宥……”
“你,应当放下了。”
——是的。
……“松君那样的性子”。
裴严屹紧紧闭上眼睛,脑海中再次浮显数月前与昭大战的种种,狼烟四起兵戈扰攘,一座座被撞破的城门便是他与她之间难以清偿的巨债。
“那你想如何?”
那时父皇便曾厉声质问于他。
“将大昭拱手让人?让与西凉与北燕?”
“姜氏已经守不住了!大昭国亡是避无可避的事实!”
“今日不战,待来日突厥与谢氏跨过天堑踏上江南之地、我大楚便将面临灭顶之灾!这难道就是你想要的?”
“弘宥!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天下之大——她只是一个女子而已!”
……他全然无法反驳。
身在东宫看似风光无两,可背后藏有多少无奈却唯有亲历之人知晓……他是一国皇储,上需无愧祖宗社稷、下需庇佑黎民百姓,在那场大战中他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唯有眼睁睁看着大楚的皇旗一面面插上原本属于她和她父皇的土地。
……那是最令他感到痛苦的一场胜利。
古来征伐无所不用其极,他非不通世故、也曾在生死之际煞费苦心机关算尽,可唯独对她、对那个在初见之时便堂而皇之在他心底留下印记的少女……不愿,摧兰折玉。
“你能保下她的弟弟,已然算是仁至义尽……”
此刻父皇悠悠叹气,言下亦是多有感慨。
“阿鲤年纪尚小不通政事、却到底是姜氏正统皇族血脉,我大楚虽不能给他实权费心栽培,却到底可让他衣食无忧安度一生——她之双亲在天有灵、也该欣慰独子能有这般际遇。”
“他毕竟……是好好地活下来了。”
——他确为保下阿鲤花了不少力气。
当初庐州将破,西凉与北燕的军队将都城四面围如铁桶密不透风,他想尽办法才命人与尚在绾城的她取得联系,欲不计代价于重围下将她带回金陵;她却拒绝了,借朱雀殿之手为他送来最后一封书信,只求他代她保住弟弟阿鲤。
“父皇执拗,必殉国而死;母后贞烈,必伴君而亡。唯余幼弟不过垂髫,城门失火池鱼何辜?望君宽大为怀留其性命,他日若余一息尚存、必当结草衔环报此深恩。”
——他却何须她报恩?
他欲与她连枝比翼相敬如宾、与她祸福与共同悲同喜,即便命运作弄致使彼此失之交臂,仍对答她所愿甘之如饴——偏她不愿亏欠他、一毫一厘都要斤斤计较,暗中命怀阳、兹陵、甘平等数城归降放行,由是方令楚军提早半步赶至庐州救出姜河清、免其再受凉燕毒手。
可她自己,却……
“可儿臣终究是负了她……”
裴严屹声音微哑,坚毅的面容亦浮显出难以压抑的痛楚。
“她为燕人所俘,我却……”
楚皇闻言摇头,神情仍是无奈,又道:“人非神佛、力有不逮本是寻常——我朝与北燕本因你皇姑母之故势如水火,她被燕人掳去、你又能如何?”
“怪只怪乱世多艰成王败寇,岁晏她……亦不能幸免。”
“可儿臣听闻她有牢狱之灾!”裴严屹忽而抬头、甚至膝行两步靠近楚皇,“燕人卑劣不择手段、还不知会将她折磨到何等地步!”
“父皇,儿臣要救她!”
——“救她”?
如何救?
为区区一个女子再起兵戈、与北燕斗个你死我活?还是割城许利不惜代价、令千万楚人征战所得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荒唐!
谬妄!
不知所谓!
“竖子!”
楚皇拍案而起,分明已是怒不可遏!
“如今洛京风声鹤唳、我大楚青衣卫谨小慎微隐藏身份方才得以求活,你却为区区一个女子耗费无数窥探十方狱,是当真一心只有儿女情长而不念社稷安危了么!”
“裴严屹,朕告诉你!你与姜氏之女缘尽于此、此生此世都再无可能!早些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否则这储君之位朕也并非不可换人来坐!”
语罢一拂衣袖盛怒而去,神安殿内一时空寂引人惶惑;裴严屹久久跪立殿中,那样的寂寥便是独属于他的牢狱,直至落日西沉方才迟迟起身,踏出宫门时背影被夕阳拖得丈许长、莫名竟有几分凄凉迟暮之感。
夜归东宫时殿中却传来笑语,原是阿鲤得了新扎的风筝、正欢喜地同几个宫娥摆弄嬉闹,见了他又爬起来一溜烟儿奔进他怀里,稚气的小脸上满是依恋与安心。
“弘宥哥哥,阿鲤很欢喜——”
他拉着他的手大声说,懵懂的眼中却还匿有几分不安,许是不知自己能否这样开怀、又或是不知如这般的开怀究竟到哪时哪刻便会忽然被人夺去。
“只是若皇姐也在……阿鲤会更欢喜。”
“皇姐”……
他的眼睛微微垂下,如此眼尾处的模样便更与他姐姐相似了几分,裴严屹心底一时动容,自己的眼眶竟也有几分发热,俯身将姜河清抱起,声音柔和中又有几分喑哑,以谎言宽慰:“松君自也想陪在你身边……只是她近来被琐事绊住,要过段时日才能来探你。”
“真的吗!”
姜河清闻言猛地抬头,抓住他衣袖的手一下收紧。
“可他们都说皇姐死了!……他们说,阿鲤再也见不到她了!”
说着他便再次落下眼泪,脆弱的模样倒同记忆中的那个女子十分不同;裴严屹伸手摸摸孩子的头,神情依稀也有几分茫然,强烈的痛楚令人无暇他顾,只有口中自语一般低低说着:“……你会再见到她的。”
停一停,又重复——
“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再见到她的。”
世界的参差:
有的人都快娶到太子妃了,而有的人不仅在勾心斗角雷点蹦迪、甚至连人家小名都不知道(小狗摇头
我的评价是很难评(摊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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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金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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